和常平坊、万福坊这些靠着赤乌山吃饭的里坊相比,月露原的里坊自然要差上许多。
与那些集市、行会、帮派相比,月露原的里坊,单独拎一个出来,连被他们正眼看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可从个体的角度去看,这些里坊同样也是一个庞然大物。
和赤乌山周边各家里坊的人口被严格控制在两三千人的规模不同,月露原的一家里坊,人口最少的也有五六千人,大的里坊人口甚至有两三万之巨。
——这是赤乌山与月露原不同的地理生态造就的,因为赤乌山的产出有限,里坊的人口若是过多,不仅不是助力,反而会变成负担。
而月露原的情况恰好相反,无论是抢种抢收,还是修缮水利,翻耕除草。
亦或者与其他里坊竞争,或者在集市、行会面前拥有更大声说话的权利。
里坊的人口数量,都是多多益善。
那些人口低于五六千以下的里坊,在月露原的生存环境会变得越来越恶劣。
在耕作这件事情上,能够投入的人力会更少,一些必须大量人工才能完成的计划无法推行。
在与其他里坊的竞争中,会处于全方位的弱势。
争田争不过,抢水抢不过,械斗打不赢。
又因为力量更弱,是更软的“柿子”,集市、行会也会更愿意来捏。
在他们的咄咄逼人下,连个还嘴说硬话的勇气都没有,每一次都会被更轻松的爆出更多的“金币”。
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要想避免这样的境地,月露原的里坊就走向了与赤乌山周边里坊完全相反的“进化道路”。
到了现在,能在月露原立足扎根的里坊,都是有着不菲的规模。
人口少则五六千,多则两三万。
刚才看到的那些数百人聚落而居之人,连成为里坊之民,都是他们羡慕而不得的奢望。
这些人的来历非常复杂。
有可能是犯了事,惹了人,无法继续在原本里坊立足的人。
也有可能是在里坊内的竞争中失败,失田,破产,欠债……没了在里坊立身资格的人。
也有可能来自集市,帮派,行会……
除了他们本人,没人说得清他们的来历过往,也不知道身后牵扯着怎样的因果纠葛。
这些人,被统统称之为游民。
那些性懦力弱的,会选择自力更生,比如耿煊一行人刚进入月露原时看到的那群聚落而居的游民。
但他们的生存能力,是非常弱的。
不仅土地更加偏远贫瘠,无论是开荒还是熟地,都需要成本和代价,这些都是他们很难支付的。
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农具都没有。
而且,便是他们真的侥幸寻觅到一块沃土,或者将一片荒地开辟成了熟田,他们也不具备真正保护这些财富的力量。
也有的游民会选择游荡在里坊与集市之间,如同见缝插针的苍蝇老鼠,寻找一切可以活命、活得更好的方法。
所行所为之事,不会有任何来自于良知和道德层面的负担。
游侠儿,便是从这样的恶壤之中,开出来的“奇花”。
其中,不乏沿着这条路一路走到炼骨乃至炼髓境界的传奇。
每一个这样的传奇,在这个群体中,都是宛如天上明星一般的存在。
虽然已将那座游民聚落远远甩在身后,耿煊却还在琢磨此事。
他想的,却是唯有他能看见的,这些人头顶的红名。
远比常平坊、万福坊见到的那些普通人浓郁得多。
若以红运量化,这些游民人均能给他贡献的红运,超过了十点。
耿煊的第一个感觉是不可思议。
若从身体素质,健康程度,力量强弱这些层面衡量,常平坊里的普通人,一个能打他们五个。
可这些明明孱弱至此的游民,一个个身上背负的杀孽,却可与许多炼肉甚至炼血境修炼者相当。
不过很快,耿煊又觉得这是合理的。
这说明里坊中人对游民群体的憎恶与排斥,不是歧视,而是这个群体的“恶”担得起这样的口碑。
而柴爷顺口说出的一句话,则解开了耿煊心中一大部分的疑惑。
“他们是没有任何顾忌的,活得就像野狗一样,真到饿得慌了,他们什么都吃。”
说到这里,他看向旁边的耿煊,道:
“前些年,我陪坊中人来月露原走亲,在一家里坊夜宿。
半夜里坊突然鸣锣敲鼓,到处高喊捉贼,然后捉住了十几个游民。
你可知道,这些游民当夜在偷什么吗?”
“偷什么?”耿煊好奇问。
“挖坟偷尸。”柴爷道。
“……”耿煊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有着一万多人的大坊,虽不至于天天死人。
但偶尔赶上了,遇上气候骤变,一天死个三五人,乃至七八人都是有可能的。
而那一次,两天之内死了十几人,被集中埋在坟山的一片新坟之内。
因为坟山与里坊住地有好几里的距离,除了挖坟埋人,四时祭祀,其他时候没人会没事往那里跑。
这就被那群游民给盯上了,当天夜里就拿着工具将那十几座新坟全部撬开,将里面的死者全都挖了出来。
若非当夜就被人发现抓了个现行,只要再晚半天,便是能找到那些死者,大概也要去锅里找了。”
说到最后,柴爷还额外补充了一句。
“据我所知,在游民群体中,吃活人比吃死人的更多。
前一刻或许还是一同作案的同伙,下一刻就变成嘴里的食物了。
……人若饿得极了,真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柴爷语气平静的讲述了这么一件久远“趣闻”,耿煊却听得心中直犯恶心。
想象力过于丰富的他,难得主动的将某些念头死命的压在心底,不让它们在心中作祟。
“……那些游民最后如何了?”耿煊问。
“被埋了,与那些被他们挖出来的死者一起,全被当作活殉葬进了坟地里。”
听到“活殉”二字时,耿煊愣了一下。
因为在他的经验里,这算是个时隔过于久远的生僻词。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明白过来,柴爷到底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在那些里坊人的朴素观念里,这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基本执法原则吧。
你们惊扰了我们的先人,还要将他们分尸取肉,让他们死后都不得清净,那就用你们活殉作为补偿吧。
给你们一个下去给被你们惊扰的亡者亲自赔礼道歉的机会。
对于这件事,耿煊不知道应该如何置评。
对于那些头顶浓郁红名的游民,耿煊心中,也没有什么杀意。
面对这个群体,哪怕能够想到他们都做过许多令人发指之事,他却很难有对待吴有信那些人时的干脆果决。
……
自从经过第一处游民聚落,进入月露原边缘区域之后。
在接下来将近两个小时的赶路中,马队又陆续经过了多个游民聚落。
这一路走来,耿煊能够清晰的发现,这些同为游民聚落之间的区别。
越靠近月露原深处,从游民的着装、屋舍的品质、田地的大小和维护情况,甚至是水渠的数量,都有着明显的区别。
整体的规律是,越靠近月露原中心区域,游民就活得越发像个人。
相反,越靠近边缘区域,游民就活得越发像条狗。
还是那种人人厌弃,看见了就想扔块石头砸过去的恶心野狗。
不过,不管这些游民聚落的情况有什么差别,当浩浩荡荡的玄幽马队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的反应与第一个游民聚落中那些游民并没有任何不同。
惊恐,尖叫,四散,奔逃。
就像是一头猛兽在它不应该出现的时节,强闯进入一个自得其乐、自成一片小天地的鸡窝之中。
其中,还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沿途遭遇的其他游民聚落,彼此之间都隔着不少距离,或是山丘,或是荒滩,或是贫瘠的土地。
却有两个游民聚落只隔了一条宽二十多米,深不足一米,骑在玄幽马背上,轻松就可涉水而过的河流。
当耿煊他们这支由一两百匹玄幽马队组成的“猛兽”侵入这片区域时,两个游民聚落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参与人数超过千人的临河械斗。
两个聚落之人几乎全体出动,老弱妇孺隔着二十多米宽的河流,互相扔石头,砸土块,骂声与唾液在空中交织成片。
而两个聚落的成年男子,则拿着颇具杀伤力的农具,在及腰深的冰冷河水中呼喝鏖战。
双方顶在最前面,被两个聚落的其他人拱卫在中心的几人,赫然都是有着修为在身的修炼者。
其中,实力最强的两人,耿煊估摸着应该是两个聚落的头领,居然都有着资深炼肉境的实力。
身边还各自簇拥着几个血气上涌,怒目圆瞪,嘴里嗷嗷乱叫,勉强摸到炼皮门槛的马仔。
血脉偾张,热血激昂。
不过,就在这种气氛热烈到几乎要将那冰冷的河水都给彻底煮沸的时候。
一连串激烈的“哗哗”声响起。
溪河两岸的老弱妇孺们就看见似有一面急速移动的铁墙从上游疾驰而下,插入械斗双方纠缠的河道之内。
再定睛细看,哪里是什么铁墙。
那分明是一匹匹比人更加高大的,宛如在天河中沐浴的神驹。
那神骏不凡的英姿,马背上那一个个沉毅默然的面孔,骇得溪河两岸齐齐噤了声。
原本几乎要将整个天空都塞满的喝骂之声,瞬间变得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全身心投入到械斗之中的,身在溪河之内的一众男子是最后察觉到异常的。
当他们恍然惊觉到底有怎样一只恐怖的“猛兽”出现时,这“猛兽”距离他们已经近在咫尺。
他们骇得一个个就像是中了定身术一般,站在溪河之内,一动也不敢动。
任由那些神驹从他们身旁的溪河内迅速跑过,然后在下游登岸远去。
直到这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马队彻底远去,溪河两岸之人才再一次活了过来。
可就在下一刻,溪河两岸之人都再度陷入另一种惊慌失措之中。
却是他们各自的主心骨,双方实力最强之人,齐齐从河道内消失不见。
“大哥,大哥不见了!”
“头儿一定是被掳走了!”
“头儿被杀了!”
“……”
溪河两岸迅速乱作了一团。
械斗?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有心思考虑这个。
……
在离开这两处紧邻的游民聚落一段距离之后,马队做了短暂的停留。
耿煊将顺手拎在手中跑了这一路,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的两人扔到了旁边的草地上。
没反应过来的两人根本就没有及时站好,被他这一扔,直接咕噜噜摔倒在地。
耿煊见状,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刚才落地的一瞬间,这两人分明是有机会轻松站稳的。
可他们不仅没有站直,反而双双做出了同一个动作,顺势滚倒在地,然后各自摆出一副被吓得瑟瑟发抖,三魂丢了两魂的可怜模样。
这该说他们滑头呢,还是经验老道呢?
这和在狸猫逗弄下直接装死,以期用这种方法逃过一劫的老鼠有异曲同工之妙。
耿煊皱眉道:“站起来说话……要是站不起来,今后你们就不用起来了。”
两人闻言,立刻满血复活。
脚下如有弹簧一般,嗖的一下就从地上弹起,恭恭敬敬的站在耿煊身前。
“你们两家搞这么大阵势,到底是为了什么?”耿煊好奇问。
他将两人单独拎出来,其实也就这个目的。
而两个人的回答,却让耿煊哭笑不得。
起因却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
溪河两岸的聚落,都养了大约一百多只的鸭子。
平日里,这些鸭子都是由聚落中的小孩子在看养,常被赶到溪河之中觅食。
双方经过长期的“斗争”,已经分划出了比较明晰的水域。
双方聚落中的小孩也都很懂事,都将鸭子赶在属于自家的水域中觅食。
可人将溪河分了段,鸭子不认啊。
两家鸭群经常在水里玩着玩着就会混成一群,等小孩子们焦急的将各自的鸭群重新分出来,偶尔会出现自家鸭群数量变少的情况。
丢鸭子的就说,一定是我们的鸭子混在了你们的鸭群中。
另一方辩解说,怎么可能,我们的鸭群一只都没有多的,你们去别处找吧。
不信?
不信你们数呀!
数来又数去,还真的无法从对方鸭群中找到自家丢失的那几只。
于是又有小孩子开口指责,一定是你们将我们的鸭子偷偷藏起来,甚至已经杀了吃了。
反正这里就咱们两家,我们丢了鸭子,找你们就对了!
哟嘿,你们这就蛮不讲理了嘿!
说不定是你们嘴馋,偷偷把自家鸭子弄死吃了,又怕回去不好跟大人交代,所以将脏水泼我们头上?
挺聪明啊,小子!
这就说不清了。
那就打吧。
先是一群小孩子混战对打,紧接着各自家人见状,赶紧前来助战。
就这样,战局越来越大,到了最后,双方几乎已经全员出动。
即便是年纪太小或者太大,无法亲上一线,连隔河扔石头也做不到,那也要来到现场凑个人头,壮壮声威。
最巅峰时,自然就是现在正规规矩矩站在耿煊面前的两人加入战团的那一刻。
大概明白今天这起千人开团的缘起之后,耿煊问:
“那这丢失的几只鸭子,到底是被你家的小孩监守自盗了……还是被你家的小孩偷吃偷藏了?”
两人都愣了一下,或许,他们也有点没想到,面前这样的大人物,居然真会去关心几只鸭子的去处。
回过神来的两人,彼此看了一眼,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不知道。”
“不知道。”
“……”耿煊点了点头,对此,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最后,他问:“有死人吗?”
两人再次怔了一下,然后各自摇头。
“你们两家械斗的次数,多吗?”
“……这种规模的不多,一年最多也就三五次,磕磕碰碰的小摩擦,倒是挺多的。”
“死人吗?”
“……有时候会死上一些,一般都是为了争水。
咱们这算好的,我听说有几个地方为了争水,不死上几百人都是不会有结果的。”一人有些忐忑的辩解道。
他或许是意识到,面前这位大人物可能有帮人断案的癖好,不想惹来这尊大神,他下意识的将别的地方捎带上了。
耿煊听了,却只是点了点头,便挥手道:“好了,你们回去吧。”
“啊?!”
就在两人惊讶的站在原地,不相信今天就这么轻松过关的时候。
马队已经再次出发了。
很快,一整只玄幽马队便消失在了这两人的视线之内。
站在草地上,两人彼此看了一眼,立刻撒丫子往聚落方向飞奔而去。
……
骑在玄幽马背上,耿煊没再说话。
他在琢磨他发现的另一个规律。
越靠近月露原中心,游民聚落的规模越大,整体状态越来越好的另一面,是人均红名浓度在缓缓降低。
虽然,远没有降低到与常平坊那些普通人相当的程度。
可以耿煊刚才在溪河两岸看到的那些游民为例,他们头顶红名的浓度,相较于耿煊刚入月露原之时看到的,已经降低了一到两点红运的样子。
——要不是真被逼到没办法,又有多少人愿意以人为食呢?
可这件事的另一面,却出现了一小撮头顶红名浓度远超周围其他人的群体。
还是以刚才那两个游民聚落为例。
被他顺手捉走的两人,头顶红名的浓度,就远远超过了其他人。
若以红运量化,他们中任何一人能贡献给他的红运,都不会少于三十点。
完全达到了无忧宫定星堂畸腿丑乞丐、货郎等人相同的高度。
而那几个刚入炼皮门槛,簇拥在他们周围的马仔,红名程度也全都超过了一个吴有仁的标准。
任何一个拎出来,都能给他提供不下于二十点的红运。
对于这些人,耿煊只需轻轻抬抬手指,就能全部碾死。
可最终,耿煊却没有杀掉任何一人。
就连已经捉到手中,红名不下于畸腿丑乞丐的两人,也被他放了回去。
他当然可以很轻松的讲这些人杀掉。
可杀掉之后呢?
这两个游民聚落必然迅速崩溃。
那数以千计的游民,将迅速向着他看到的第一批游民的状态转变。
从“还像是一群人”迅速变成“越来越像是一群狗”。
这片土地,那一个又一个,或毗邻,或相距遥远的游民聚落,已经形成了一个虽然脆弱,但大体还算稳定的生态。
他的无端介入,对这个脆弱的生态系统来说,都是灾难级的。
是以,耿煊最终选择了住手。
耿煊的情绪有些不高,并非痛失了本可轻松到手的几百点红运。
而是他隐约意识到,有很多问题,不是只靠杀戮就能够解决的。
……
在经过这两处隔河械斗的游民聚落之后,在接下来上百里的路程中,又远远近近的发现了两座游民聚落的痕迹。
然后,正式进入里坊范围。
耿煊一眼就看出了差别。
阡陌纵横的田野,宛如棋盘上一个个标准的方块格子,道路和田土,在大地上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
纵横交错的水渠,在水渠与每一块田土的连接处,都有一个缺口,静静的摆放着一个个用竹木制成,可用脚蹬的汲水工具。
现在,倒是没有人汲水。
却有许多衣衫虽然破旧,但勉强可以蔽体,看上去气色也更好,更加健康健壮的农人被有组织的分散在一些田地里,进行翻耕挖垄等作业。
他们使用的农具,也不再是用石头或木头制成的原始工具。
至少,在所有与地面直接接触的部分,都附上了铁皮铁片。
在看到玄幽马队经过时,他们虽同样惊慌,却没有完全举止失措。
那些本来就聚在一起作业的农人,下意识的更紧密的聚在了一起,惊惧而又戒备的看着他们这支马队的出现。
他们手中覆铁的农具,被他们有意识的放在了外围。
而就在这时,远处那隔了有几里地的高高的围墙之上,响起了断断续续破锣的敲击声。
“嗙——嗙——嗙——嗙——”
从这里坊的反应,可以看出还保留着一些军事动员的能力。
只不过,相较于常平坊、万福坊这样的里坊来说,这种痕迹已经变得非常淡了。
更像是刺猬在面对危险时,用来威吓捕食者的一种手段。
实用性有待商榷。
当然,这和这些里坊整体实力不行直接相关。
再有效的机制,硬实力跟不上,都是白搭。
马队并没有停留,很快就将这座里坊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这应该是流云坊,二十年前就听说它的情况很糟糕,没想到一直撑到了现在。
看那模样,比当年的情况还要更好一些,应该是换了个新坊主。”
说到这里,柴爷或许是想到了自家常平坊的伤心事,叹了口气,道:
“一个靠谱的坊主,真的是太重要了啊!”
耿煊点头,心道,那倒是,要是常平坊的坊主靠谱一点,也不至于让您这一把老骨头还要这么折腾。
柴爷却继续说起了这个“流云坊”。
“我若没记错,他们刚才翻耕的那片地,原来应该有个游民聚落才对……应该是被流云坊给吞了。”
耿煊沉默了一下,问:“里坊侵吞游民聚落,这事多吗?”
柴爷想了想,道:“只说咱们经过的这条路线周围的话,倒是不常见。大概需要十几年才会发生一次。”
“不过,若是放眼整个月露原,那这种事就太常见了,每年都有,而且绝不止一起两起。”
“对于那些游民,里坊如何处置?”
柴爷瞥了“苏瑞良”一眼,,在撇开其恐怖实力带来的光环之外,对于这位爷的秉性,他也已经渐渐琢磨过来。
他仔细想了想,道:
“不同的里坊,处理的方式自然也是不同的。
不过,基本上来说,年轻女眷,以及未长成的女童都可以选择留下。
有的里坊会接受未长成的男童,有的里坊却一个男子都不会接收,无论年纪多小。”
“有比较注意吃相的里坊,会给那些游民一些银子,算是支付他们将荒地开成熟地的费用。
有的还会给与一些农具和牲口,让他们去别的地方重新开荒。
有那不在意吃相,或者自己都快要吃不饱的,那就直接驱赶。
赶不走就用刀剑砍杀。
不过,这也有后患。
很多游民聚落都与市井游民,乃至那些修为有成的游侠儿有联络。
月露原就曾发生过好多次因为里坊强行侵占游民聚落,最终惹来许多游侠儿联合报复,日夜骚扰不休。
里坊男丁落入他们手中,会被各种残酷的手法杀掉。
断手断脚,活剖肝肺,挖眼断舌,怎么残忍怎来,会被一直折磨到死。
里坊女眷若是落入他们手中,更是比死了都惨。
这种事发生了几次之后,其他里坊在侵吞游民聚落时,也就不敢做得太过分了。”
耿煊随着队伍就这么纵马疾驰,偶尔与旁边的柴爷闲聊两句。
当时间来到下午六点左右,天色渐暗之时,柴爷轻声提醒道:“到了。”
耿煊抬眼向前方看去,一座规模远比沿途所见数家里坊更加巨大、更加气派的里坊门楼矗立在前方。
两侧阡陌相连的原野之上,不仅有早已翻耕松软,等待春来即可播种的田地。
远远的,还能看见许多桑林和果园。
而在那些桑林和果园的旁边,还有许多屋舍。
耿煊猜测,那里可能是供人夜晚值守,或者用作蚕房的所在。
或许是因为现在这个时间,已经到了下工回家的时候,田里并没有什么人。
耿煊心中如此想,还有暇抬头看向高大门楼上镶嵌的一块巨大石匾。
【丰泽坊】
可柴爷看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处,却摇头低声道:“不对劲。”
就在这时,一个耿煊不知道出身于哪家里坊的骑手轻夹马腹,纵马从队伍中驰出,朝着里坊大门处小步轻跑而去。
马蹄踢踏,清脆声响在丰泽坊的大门处回荡。
就在玄幽马即将进入大门之时,终于有一个人从里面窜了出来。
此人有着三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正拿着一柄长刀。
在此人冲出来的瞬间,分明可看出其人双眼宛如喷火一般,整个人就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不过,就在他窜出来的下一刻,当他看清安静候在大门外的那一两名骑士之时,他这座火山直接变成了冰雕。
他虽不认识玄幽马,可只从体态上看,就比本地元州马就高大了太多。
看着那一匹匹比人还高的马背上坐着的一名名骑手,那真的是需要抬头仰望的。
只这种视觉冲击,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就在此人被这一行玄幽马队的阵势惊吓的僵在那里,动弹不得,也无法言语之时。
那孤身一骑来到大门处的骑手忽然开口道:
“小七,今天是你值守吗?”
那被吓得呆立原地,动弹不得的男子,听到这声音后,身形可见的抖了一下,抬头向马上男子看去。
原本如火焰般燃烧的愤怒目光,变成了不敢置信的惊喜,道:
“三哥,三哥!是你回来了,三哥!……他们都是从赤乌山来的客人吗?”
说着,他看向男子身后。
被称作“三哥”的男子点头道:“嗯,坊里发生了什么?怎么今日就你一人值守?”
被称作“小七”的男子却没有立刻回话,他的目光已经停留在那些宛如天马一样的神驹,还有那些需要他抬头仰望才能看清的骑手们。
心态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恐惧变成了激动。
“小七!”男子厉声喝问。
“小七”立刻清醒过来,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手中长刀忽地哐啷落地,抱着男子的腿就是哇哇大哭。
“三哥,你们终于来了,你们终于来了!”
……
丰泽坊内。
因为里坊人口超过两万人。
其内部布局相较于常平坊、万福坊这样的里坊,更加大气,从大门向内的几条主要道路,两侧还有许多铺面。
相较于常平坊这样的里坊,看上去倒像康乐集更多一些。
不过,这几条主要道路之后,却是一排排紧凑得甚至显得过于狭促的屋舍,土墙泥瓦,屋内屋外的陈设都简陋得过于单调。
由此就可以看出,它也就大门处一片区域看着光鲜。
内里别说与集市相比,与常平坊、万福坊这些毗邻赤乌山的里坊比起来,也是全方位的落后。
唯一比较气派的,是居中一条道路,地面铺着青石板,两侧也都是木石结构的两层房屋。
一直向里走大约一里,有一个面积非常巨大方形场地。
这里被丰泽坊的人称之为“大晒场”,每年秋收前后,这里都是丰泽坊晾晒、储备粮食的重要场所。
此刻,除秋收前后,其他时候都非常空闲的大晒场中,却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头。
人们不时就看向大晒场对面那栋远比周边建筑更加高大气派的府邸,眼中充斥着愤怒和焦躁的情绪。
而就在这栋府邸之内的前院之中,聚着近百名男女。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年纪,男子眼中多有血丝,妇人则一个个都是眼眶红肿。
其中不少,还坐在那里默默垂泪。
……
而就这栋府邸更深处,一间宽敞的书房之内。
气氛,又是另一种焦灼。
一个相貌年纪三十出头,穿着锦衣华服的男子,随意的靠坐在书桌背后的一张藤椅之上,双脚交错搁在书桌上。
在他左右两侧,另有五六人或坐或站的簇拥在他周围。
其中,还有两名姿色颇为不俗的女子。
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子,另一个看上去则有四十多岁,却依旧风韵犹存的妇人。
背靠在藤椅上,双脚交错搁在书桌上的男子,一边轻轻把玩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嘴角一边露出玩谑的笑容,看着书桌前方一名老者的表演。
这个相貌年纪超过六十岁的老者,便是丰泽坊的坊主,梁文英。
此刻,在锦衣华服男子玩谑的眼神下,他本就消瘦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就像是风中随时都可能熄灭的摇曳烛火。
相比于他身体的颤抖,他的嘴唇抖得更厉害。
“秦……秦少,您看,这……这事……能不能缓两天再议?
您也看到了,咱坊里这两日连续失踪近百人,大家都聚在外面找我要说法。
这事若不能赶紧处置,咱们丰泽坊立刻就要乱起来……嘭!”
最后这一声“嘭”,却是一个笔筒朝他扔了过来。
他没有躲避,笔筒直接砸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老者额头被砸位置,当即鼓起一个包来。
一笔筒将老者声音砸断的的“秦少”还在啧啧道:
“你怎么用木头做笔筒啊,用石头多好?
看我能不能给你脑袋砸开花!
……老家伙,都说你演技过人,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不过,跟我玩这套没用,收起你那副可怜兮兮的鬼样子,看得我就心烦。
你就说吧,我让你准备的粮食呢?在哪儿呢?
任你说出朵花来,不给我个准话,今天你就别想蒙混过关!”
丰泽坊主梁文英站在那里不说话。
而站在他身后的几名丰泽坊高层,虽然眼中有着愤懑屈辱的神色,却也都是乖乖的站在那里,别说不敢插话多嘴一句,就连将心中愤怒表现在脸上这种“挑衅”行为,都被他们极力控制着,压抑着。
“秦少”盯着不吭声的梁文英,眼中玩谑的笑意渐渐冷却,逐渐变得冰冷,继而渐渐变得阴鸷,内里甚至开始充斥着一种暴戾,一股杀意。
“我入你个酿——”
“秦少”嘴里骂了一句,交错搁在书桌上的双脚重新落在地上,呛的一声抽出佩剑,绕过书桌就要向老者走来。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中年男子当即伸手将他拉住,嘴里连道:“秦少,不至于不至于!”
“秦少”用剑指着梁文英,呵呵道:
“老家伙这是料定咱们不敢动手杀他,给咱们玩软钉子硬顶呢!
我说你们平日里就是对他们迁就太多,让他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还真以为有资格讨价还价了!”
中年男子一边苦笑摇头,一边将“秦少”强行拉回座位上坐好。
然后他扭头看向梁文英,眼神却也变得凝重起来,他慢慢道:
“梁文英,你也别再跟我们玩心眼。
今天秦少亲自出马,是一定要拿到一个结果的。”
站在他对面的梁文英,却依旧低垂这头,一言不发。
中年男子眼神渐渐眯了起来,眼中也开始有杀意酝酿。
不过,很快,他就展颜一笑,道:
“你说你们坊里这两日失踪了一些人,这事我倒是有些线索。
咱们打个商量如何,我给你一些找人的线索,你也给我一个痛快话,如何?”
梁文英依旧没有说话。
倒是他身后一名年纪三十许的男子,在听了这话之后,终于没忍住失声开口道:
“这段时间,就你们频繁来我丰泽坊。
我们坊里失踪的那些人,就是被你们……呃!”
此人的厉声质问,被一根插入眉心的长钉直接打断。
此人瞪大双眼,嘴里发出“呃”的一声,便笔挺挺的向后面倒去。
“多嘴!”中年男子收回右手,目光便要从这死人身上移开。
可就在下一刻,他忽地眼皮不受控制的狂跳。
就见正对面的墙壁,好大一片墙面忽然无声化作一堆石屑木粉坠落,一个身影闪身进入屋中。
而此人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他眼皮狂跳的同时,升起无穷的困惑。
这人接住那眉心中钉,即将倒地,殒命在即之人,伸手将他圆瞪的、死不瞑目的双眼合上。
……
趁机用劲将男子脑内最后一丝生机震散,看着一团浓郁红气向自己飘来。
耿煊这才将人放在地上,看向屋内。
最吸引他注意的,不是对面那脸色从嚣张转变为惊疑的“秦少”,中年男子,亦或者别的什么人。
而是背对他的梁文英。
因为此人头顶的红名,实在太浓了。
浓到让耿煊相信,此人能够轻易破除现在由吕宽占据的,个人红运贡献的榜首之位。
可耿煊还是强行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看向对面那一行人。
今日自从进入月露原以来,一路见闻的种种,让耿煊意识到,只以红名浓淡定人生死,是有着巨大缺陷的。
他若抱着“清道斩业”的信念,而不是只专注于杀戮,余者皆不过问的机械,那就必须及时做出一些调整。
心中这般想着,对面的“秦少”已经从短暂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他警惕的看着耿煊,皱眉厉声道:“你是何人?”
对于他的问题,耿煊自然没有开口回答的义务。
回应他们的,是一片划破虚空,一闪即逝的银亮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