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经过前几个工地的“锻炼”,陈展已经从一开始的忸怩放不开,到现在越来越适应自己的角色。
他的修为实力虽然比耿煊差,可在劝降这件事上,他亲自出面的效果却比耿煊好很多。
于是,耿煊便趁机做了分工。
在确认有狩猎队伍外出的情况下,他先将提前留在附近的己方人员“唤醒”,让他们辅助陈展,负责对工地挖掘者们的劝降工作。
而他则负责将狩猎队伍找到,并一个不少的带回工地。
对他来说,这事也并不难。
一来,这些人狩猎也不会离开太远,只会在工地附近的山林中转悠。
二来,圆满境“走狗术”赋与的敏锐嗅觉,这时候也能发挥出奇妙的作用来。
平日里,在有大黄、黄耳这些犬只在身边时,耿煊几乎不会亲自使用这种能力,甚至还会有有意识的屏蔽过于敏锐的嗅觉。
——在日常生活中,过于敏锐的嗅觉,带来的体验通常都不太好。
只不过,现在,大黄等六犬都各有任务,仅黄耳、阿六、阿七被他带来了岑岭。
现在,它们也被留在前哨营地附近,管理那些新吸纳的“犬兄犬弟”。
同时,配合扎络等人,把守着“赭红眼”盆地元州方向的出口通道。
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勉为其难,亲自上阵了。
在此期间,三只玩得有些忘乎所以的玄青海沙雕,偶尔也会给耿煊提供一些帮助。
多方面的因素叠加在一起,耿煊一路“回收”的计划倒也没有真个受到影响。
就这样的,耿煊带着陈展,不断将分散在一个又一个工地中的“挖掘者”们劝降。
将其中一些“硬刺”拔掉,尽量赶在后面徐蓬带领的大部队到来之前将所有的前期工作做好。
徐蓬带人跟在后方,就像是推动一颗越团越大的雪球。
随着距离“赭红眼”盆地越来越近,投降者的人数,押送者的人数,都在持续增加。
当时间来到十二月十五日晚上十点左右。
一行浩浩荡荡的,超过千人规模的队伍,在星月光辉照得宛如雪地一般的崎岖山岭上,如同搬家的蚁群,蜿蜒行进。
这规模过千的庞大队伍,并没有臃肿的猬集在一起。
而是以五六十人左右的团队为一基本单位,每一个团队内,都有押送者,陈展的老部下,被从元州各地坑骗过来的“黑苦力”。
以及被围在队伍最中间,也是每个团队中人数最少的,来自玄幽二州,董观的嫡系骑手们。
每个团队之间,都相隔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彼此妨碍,也确保没有人可以脱队独行。
当这支如蚁群一般的队伍,顺着赭红色的陡峭山体,进入下方平坦的开阔空地,不再继续前行,开始原地休整,所有人心中,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
随着人员规模增大,心中压力也越来越大的徐蓬,直接毫无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心中庆幸不已,这一路上,最担心的事情,好歹没有发生。
他最怕的,就是有人挑头作妖。
无论是逃跑,还是跳出来唱反调,只要有一个人这么干,他都不敢想后续会演变成何种模样。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却不知道,这并非运气好。
他在接收每个工地的俘虏时,总会看见几名被爆掉头的死者。
他以为,这只是“苏瑞良”用杀鸡骇猴的手段对其他投降者的震慑。
可他却不会知道,那些最可能在回归途中制造出各种意外变数的刺头们,都已经先一步被“洞察人心”的耿煊给甄别了出来,并提前进行了处理。
这一路下来,耿煊杀得最多的,固然是来自玄幽二州,董观的嫡系下属。
但那些陈展的老部下,以及从元州各地坑骗而来的“黑苦力”。
他们虽然全都第一时间就选择了投降,没有一个要为董观赴死尽忠的,但耿煊也并非全部“绿灯”。
还是杀了好几个。
只因高喊投降的他们,“表”与“里”的差异性实在太大。
虽然,这并不能说明,他们就一定会在回归途中生出事端。
但只是内心稍微犹豫了一下,耿煊就用最粗暴的方式对这些人进行了处理。
这落在其他人眼中,自然又成了“苏瑞良”不可理喻,恶名昭彰的新证据。
……
在抵达“赭红眼”盆地之后,队伍休整了两个小时。
有那距离较近的倒还好,也就走了几十里、百余里的山路。
有那距离远的,将上山下坡的路程都算上,已经走了四五百里的山路。
从天还没亮到现在星月满天,早就累得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刚一停下,就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耿煊却并没有让他们休息太久,在汇合了留在“赭红眼”盆地西侧的百名骑手,以及七十名挖掘者之后,浩浩荡荡将近一千四百人,继续踏上东返之路。
虽然,众人远没有恢复到最好状态。
但队伍东行的速度,相比于在山林中跋涉,却增加了很多。
一来,“赭红眼”盆地内的道路开阔平坦,便捷易行。
二来,偌大工程,后勤补给是重中之重,有大量元州马和马车留在“赭红眼”盆地西侧。
稍作休整之后,将近一千四百人的队伍继续东行,这些车马自然被征用,成为加快队伍迁移的代步工具。
在整支队伍起行之后,耿煊继续令徐蓬领着三百铁骑带着整支队伍东行。
而他则带着陈展,各骑一匹玄幽马,先一步出发,以最快的速度向东行去。
摆脱了大部队的拖累,两人两骑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来到百里之外,位于盆地最开阔的中央聚居区。
……
耿煊骑在马上,向整个聚居区看去,除了空明清冷的星月光辉,再也看不到一丝火光。
“你们平日里,都不用火的吗?”耿煊好奇询问。
“用的,用的。”身上裹着一块兽皮的老者恭敬答道。
他似乎明白耿煊此刻的疑惑,赶紧解释道:
“为了确保仓库安全,上尊们数次下令,严禁一切烟火。”
耿煊一愣,问:“做饭也禁?”
“都禁,一开始也有人违令,擅自生火造饭。
被上尊们发现,发了好大的脾气,杀了不少人,后来大家都不敢再违令了。”
此刻,骑在马上的耿煊与陈展二人,正在那储藏了大量粮食与药物的一栋栋简陋仓库前。
而与耿煊对话的老者,便是上一次他率骑经过此地,杀了四十名敌骑守卫,第一个跑出来向他跪地磕头的“土著老者”。
当时,急于清理剩下的敌骑,耿煊在与他简单交流之后,通过“相心术”,以及对此人“波纹”状态的观察。
对老者的身份与心态有了基本的确认之后,耿煊没有留人看守仓库,而是将这任务交给了他。
这次,在将其他事情处理完毕,耿煊第一时间就返回此处,查看仓库情况。
然后,在这寒冷的深夜,他就看见这老者依旧待在当时冲他跪地磕头的位置,身上还是裹着当时那块兽皮,如一条老狗一般蜷在那里。
那一刻,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大地宛如不真实的幽冥。
若非一团浓郁红名在老者头顶倔强不散,耿煊差点以为老者已经是一个死人。
在耿煊、陈展二人纵马靠近时,蜷在地上的老者便翻身而起,缩成一团,拜在地上。
得知他在得到自己的命令,真就一步不挪的守在此地,直到现在,耿煊不知道该骂他榆木脑袋,还是夸他忠于职守。
见偌大聚居区,在这寒冷冬夜连一点火星都没有,对这些人的生存状态本就异常好奇的耿煊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从老者口中还听到这么一段故事。
他看向陈展。
被他忽然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陈展心中莫名一慌。
他赶紧道:
“自从那头‘巨熊’被董观安排来元州,这里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我也就帮着拉一些人手,收集一些信息,顺带着把守前哨营地。”
“……不过,他颁布这道禁令的考量,我倒是知道一些。
为了从元州刮出这些粮食和药物,董观是了很大代价的,绝对不容许出一点问题。
防火便是重中之重。
这些粮食,本身就是易燃之物,当时为了快速搭建储藏仓库,用了大量竹木材料。
而这处野人聚落,大量用草、木搭建起来的屋舍几乎毫无章法的挤在一起,毫无防火意识。
一旦某处起火,便很容易造成波及整个聚落的大火。
到那时,很有可能就波及到此处。
为了从根本上杜绝这种可能性,他干脆便下了这样一道严令。”
耿煊听了陈展的话,一脸困惑的道:
“既然知道此处有着重大的火灾隐患,为何不将仓库迁去更远的地方,偏要与这聚落挤在一起?
为何不将仓库全部换成石料,依旧保持现在这种竹木构造?”
陈展的回答,让耿煊再次发现,自己和“巨熊”这些人的思维,有着多么巨大的差异。
一开始,将仓库定在此处,对于防火有些疏忽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这些仓库本就是这些“野人”出力建造起来的。
“巨熊”只安排了几个人监督指导。
——“挖掘者”的任务是挖掘隧洞,玄幽铁骑的任务是看守盆地,各有其职。修仓库这种小事,顺手就丢给了一群“野人”来做。
等一切建成,到了验收环节,“巨熊”这才意识到这些“野人”根本没有考虑防火的问题。
拆了重建?
看着开始从元州各处源源不断运来的各种物资,懒得费事的“巨熊”直接下令,仓库区附近的野人聚落,严禁一切烟火!
问题完美解决。
至于从此之后,“野人”们生火造饭,寒冬取暖的问题,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野人嘛,茹毛饮血,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那这些守卫呢?难道他们也不用火吗?”耿煊好奇询问。
“咯,您看那。”陈展抬手指向远处。
那里,就在距离仓库区不远的地方,有一排单独的屋舍。
此前,耿煊并没有特别留意此处。
此刻,在陈展的提醒下,耿煊更仔细的看了一下,这才发现,那些房屋全是石砌而成。
从院墙,四壁,到屋顶,凡是他能看见的地方,全都是由条石、板石等规则石块铺砌而成。
耿煊还看到了好多个石砌而成的大烟囱。
他的心中,很是感慨。
这一刻,“只需放火,不许点灯”这个意向,在耿煊心中具象化了。
耿煊没再谈及此事,看着面前这个老者。
他虽然穿着一件真皮大衣,但耿煊依旧能够看出,他正在与寒冷做着对抗。
此外,鞣制皮革的技术也非常糟糕,一点都不柔顺,存在很多因虫蛀、腐烂等原因形成的孔洞。
以耿煊敏锐的嗅觉,隔得很远就能闻到一股腥臊臭味。
为了让自己好受点,他不得不强行将过分敏锐的嗅觉暂时屏蔽掉。
耿煊却并没有因此就嫌弃的将老者打发走,他带着陈展先一步返回,除了确认仓库区的状况,其实就是想大部队返回之前,有机会对这里的“野人”多些了解。
他指了指远处那排石砌屋舍,对老者道:“咱们去那里聊聊。”
说着,便带着陈展,先一步纵马而去。
看着纵马远去的耿煊和陈展,老者的眼神,忽然变得活泛了许多,露出深思的神色。
知觉敏锐的耿煊,很容易就感受到,身后正盯着自己的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心中轻笑。
首先,生活在“赭红眼”盆地中的这些野人,并不是真正的野人。
虽然,这个小社会在短短数百年间,发生了明显的退化,但也没有真个完全退化到野人状态。
其次,这个老者,作为“赭红眼”盆地的“土著头人”,不可能真的是个木讷的,一板一眼的死心眼老头。
若他真是这样的性格,也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
但耿煊却不得不承认,论演技,这个老头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好的一位。
这或者是“土著野人”这个身份赋予他的天然优势吧。
但在可以直接看到他“波纹”状态,通过宗师境“相心术”看到他内心情绪变化的耿煊眼中,他的这些伪装,只会让耿煊对他生出更多兴趣。
耿煊带着陈展进入一个仿佛食堂的宽敞石屋,绕着四面墙壁,是一排长条石桌。
屋子中央有一个火塘,火塘内就有现成的干草柴火,旁边还有火石。
当老者小心翼翼进入房间时,熊熊火焰已在火塘内燃烧起来。
耿煊看着门口,身子缩在一起,只穿了一件单薄麻衣,身上兽皮大衣不知去了何处的老者,惊讶道:
“你怎么将衣服脱了?”
看着老者嗫嚅着嘴唇,一脸的羞愧,耿煊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那皮衣散发出的腥臊恶臭的嫌弃不喜,早就被老者察觉到了。
那还是在空旷的室外,在这屋内,他那皮衣的气味,只会更加浓烈。
是以,老者干脆在进屋前,将御寒衣物给脱了。
耿煊顿了一下,便道:“进来吧……到这火塘旁边来,这里暖和。”
老者小步快走,在篝火熊熊燃烧的火塘边站定,面朝耿煊跪拜而下,干瘦的身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好了,咱们随便聊聊,不要这么拘谨。”
“是。”老头这才直起上半身,跪坐在火塘边。
“你叫什么名字?”耿煊问。
“邓山。”老者回道。
“今年多大?”耿煊又问。
听了这话,老者眉头当即皱起,挤成一团。
耿煊见状,越发好奇起来,“这很难回答吗?”
“是。”老者道。
“为何?”耿煊越发来了兴趣。
“因为我们从不关心这个问题……”
听着老者的解释,加上耿煊不断深入的追问,耿煊终于明白,他们并不是不关心这个问题。
而是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些“赭红眼”盆地中的“土著”,就失去了准确记录时间的能力。
据邓山说,在很早很早以前,还有人懂得根据天空星辰、太阳、以及月相的变化,比较准确的把握时间的流逝。
但这种能力,在某一人去世之后,就成了再也无法复现的,在他人眼中,宛如神迹一般的能力。
后来者,只能根据开落,四季冷暖变化,比较粗略的估算时间的流逝。
但这也有问题,的种类不同,开放的季节不同。
又因为“赭红眼”盆地本身的气候变化与外界有差异,导致很多作物的期并非一年一次,可能是一年两次,也可能是两年三次,两年一次。
气候的冷暖变化,同样是做不得准的。
几百年下来,总有不按套路来的时候。
每个人的参照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
再加上,在日常生活中,又有多少人会持之以恒的,一代又一代的,以接力的方式去计算时间的流逝呢?
所以,很自然,“赭红眼”盆地中的“野人”们,在一代又一代的繁衍中,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就变得越来越模糊。
“你多大”这个在外界看来简单至极的问题,对邓山这些人来说,变成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明白背后的变化,耿煊心中感叹。
不知道自己具体年龄,这其实是小事。
对时令变化的模糊,对农业生产的打击,才是致命的。
难怪偌大盆地,“土著野人”的数量却如此稀少。
“你们总共有多少人?”耿煊问。
“大约有七千人左右……具体多少,还得仔细清点一番才知道,每个冬季,都要死不少人。”邓山道。
说出这话的他,神色倒是非常平静。
便是耿煊有着宗师境的“相心术”,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变化。
对他来说,冬天死人,或许已经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我说的是整个盆地,不单是这个聚落。”
邓山道:
“是的,我说的也是所有聚落的人口……这个聚落,只有两千多人。”
耿煊默然。
这比他预料的还要少得多。
这个“赭红眼”盆地,东西长度可是超过了两百里,虽然南北向比较窄,可耿煊通过一路行来亲眼观察到的一切判断,平均宽度,也不会低于三十里。
这可是超过两百万亩的土地。
虽然,这里的土质比较特殊,但品质却很好,并不比月露原那些最肥沃的土地差。
这足以轻松承载数十万人口的土地,最终却只养活了几千人,且这个数量还在持续萎缩。
这让耿煊对此地“野人”的退化程度有了更直观的体悟。
“那对于你们迁入此地的时间,你可清楚?”耿煊忍不住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耿煊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毕竟,邓山连自己的岁数都不清楚,更遑论其他。
但邓山在这个问题上,却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他只是稍稍思考了一下,便道:
“我们迁入此地的那年,正是元帝崩后的第九十二年。”
他见耿煊脸上露出狐疑神色,似乎在质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他赶紧道: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当时带领我们逃入此处的首领,便是在元帝死去的同一年出生在元京。
他一生经历极其坎坷,在四十多岁以前,一直都在四处逃命。
一开始,他是一个人逃命,后来,他带着一群人逃命。
随着他年纪越大,跟着他逃命的人越来越多。
后来,他带着几万随他一起逃命的人,在岑岭附近的洙水河畔扎下根来,开辟里坊。
但依然不得清静。
里坊数次遭遇危机。
有许多人多次建议他带着大家再次迁移避难,他却始终不肯答应。
只说他已经厌倦了逃亡,只愿在一个地方老死,其他人去留自便,他再也不走。
为此,里坊发生了数次分裂。
有人离开,却也不断有新的避难者到来。
里坊局面就被他这般艰难地维持了几十年,一直到他九十二岁那年,忽然半夜将所有坊民召集起来连夜迁移。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这处盆地,还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悄悄凿了一条隧洞出来。”
说起这位首领,邓山脸上神色一下子变得精彩了许多。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这位里坊首领所做之事,确实是堪称“创世”一般的奇迹。
“他叫什么名字?”耿煊问。
“贺天睿。”邓山轻声道。
“贺天睿吗?”耿煊轻轻点头,问:
“后来呢?他带领坊民迁入此地之后,又做了什么?”
“他亲手将隧洞的出入口给封死,严禁任何人将之重新挖开。”邓山道。
听到这里,耿煊就愣了一下。
邓山却继续道:“……然后,他便带领大家建设新家园。
他带领坊民开辟了大片良田,修筑了许多水渠,栽种了许多桑林和果园。
男子在田间快乐的劳作,不用担心有人来抢夺他们的田地,也没有人刮地三尺的收税,大家能吃多少就种多少。
妇人可以安心的待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小孩,不用担心有乱兵忽然闯进家里……”
说着这片盆地“创世时期”的故事,邓山眼中充满了神往之色。
最后,他眼神中的光芒变得暗淡下来,黯然一叹,道:
“只可惜,他老人家年纪太大,早年奔波逃亡,又受了太多暗伤。
在迁入此地七年之后,他就去世了。
自他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他这般优秀的首领,一代不如一代,等到我手上……”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哽咽起来,脸上充满了惭愧之色。
似乎,他将“赭红眼”盆地这几百年的没落退化,归咎到了他们这些“不争气”的首领头上。
但耿煊却非常清楚,当贺天睿在将坊民迁入此地,便第一时间封死隧洞进出通道,并严禁所有人将其挖通。
这个小社会的退化,就成了必然之势。
因其在这些人心中过于神圣的地位,在这些人心中,形成了特殊的思想钢印。
哪怕他去世几百年之后,都没有任何人敢于违抗。
“几百年下来,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想着去外面看看?
便是这条隧洞不能挖通,爬山总是可以的吧?
这里虽然位于赤乌山深处,可距离岑岭也就几百里的山路,不至于将你们困死在此地几百年吧?”
邓山却摇头道:
“这对上尊您们这种可以高来高去的修炼者来说,自然不难。
可对我们来说,却是不可能办到的。
这数百里的山林,咱们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可能闯得出去啊!
……也不是没有人尝试过,但无一例外,全都有去无回。”
听着邓山这话,耿煊稍稍有些困惑,微微眯起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才把握住那个让他困惑的点,道:
“你们不懂修炼?”
邓山点头道:“是啊,不懂。”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之处。
“可我若是没有猜错,贺天睿的修为,一定非常不俗吧?”
在数十年的逃亡中留下一身隐疾,还能活到九十九岁才去世。
能够发现藏在赤乌山深处的这片“乐土”。
并用数十年之功,悄悄挖通一条两百多里长的隧洞,带领整个里坊的坊民迁移进去。
耿煊判断,此人修为绝不会低于炼髓后期,且对“地行术”的掌握程度非常高。
其他方面的能耐,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
“是。”
对于耿煊的猜测,邓山给与了肯定的回答。
“既然如此,你们是怎么做到对修炼一窍不通的?”
难道是某一代、甚至某几代都受了特殊的血脉诅咒,一个擅长修炼的苗子都没有,导致传承断绝?
耿煊心中如此猜测。
他以为,这已经足够荒谬。
但邓山的回答,却让耿煊惊愕的发现,现实比他猜测的更加荒谬。
亲手掐灭修炼传承的,不是后面某代后裔子孙,而是贺天睿本人。
原因很简单。
他本人虽然修为极高,实力极强,但他却痛恨修炼这件事本事。
他认为这是天下的剧毒之物,是九州纷争不止,厮杀不断的终极源头。
修炼拉大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修炼放大了个人的野心与欲念。
一个实力足够强大的,譬如霸王这样的修炼者,能将个人的野心欲念,化作将九州兆亿生民都拖入炼狱的火焰。
即便实力逊色于霸王,修炼者的心性,不服输,不畏强,哪怕是死,也不会向其他人低头。
这在个人,或许是值得称道的品质,可天下只要有一成修炼者保持这样的心性,那这世界就永远都清静不了。
乱世,将永无终点。
所以,贺天睿自身虽然实力极强,但他却真的将“修炼”这件事恨到了骨子里。
“要是世上没有修炼者该多好?”
在九州,这种念头只能是他的妄念。
可当他带领坊民来到这个小世界,他却有了将自己心中妄念付诸实践的机会!
他要按照他的梦想,打造一个没有修炼者存在的乐土。
为此,他不惜耗费数十年时间,徒手挖出一条通往乐土的隧洞,带领数万坊民迁入其中。
——若他只是为了自己以及带领部分亲近之人避世隐居,根本不必如此麻烦,以他的能力,护送数十上百人穿越数百里赤乌山,并不太难。
同样是为了这个目的,有着如此强大实力的他,却有意无意的营造出里坊岌岌可危的假象,将其他有野心、有追求的修炼者逼迫离开,另谋高就。
最终,还聚在他身边的,全都是无处可去,只能托庇于他麾下的普通人。
除了他,被他带入这片“乐土”的,再没有一个正经的修炼者。
贺天睿去世之时,也没有留下任何一门功法传承,走得干干净净。
他用自己的方式,在他用心经营出来的“小世界”中,彻彻底底的将“修炼者”这个毒瘤怪胎给消灭了。
自他以后,到陈展等人发现此处之前,四百多年的岁月中,这片日益退化的“乐土”,也确实再没有诞生一个正经的修炼者。
最多,也就是懂得一些粗浅炼皮技巧的杂流小道。
耿煊坐在那里,怔怔的发呆了好一会儿。
对于贺天睿其人,以及他的做法,竟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
许久之后,他才想到一个问题,忍不住问道:
“那你们如何抵御兽患?”
这里可是赤乌山深处,强大的野兽随处可见。
对于不懂修炼的普通人来说,威胁可不小。
邓山的回答,让耿煊发现,贺天睿对这个问题并非没有思考,而是有着完整的解决方案。
首先,他亲自出手,将盆地内以及周边那些强大的,对普通人有威胁的野兽全部清理干净。
并常年持之以恒的将侵入的野兽或击杀,或逐走。
同时,他也将成年坊民组织起来,让他们布设陷阱,用火焰,用恐吓,用成百上千的人多势众……用各种方法将野兽逐走。
因为他把握到了两个核心。
强大的野兽,和强大的修炼者有着根本的不同。
强大的修炼者,一个动念,就可能对无冤无仇的弱者下死手。
但野兽不会。
它们对自己的力量非常珍惜,每一次捕猎都会精打细算。
简单来说,凡是亏本的捕猎,坚决不做。
譬如一只老鼠在老虎嘴边晃悠,老虎一番权衡之后发现,若是追击老鼠消耗的体能大于将其捕获后吃进肚里的收获,那老虎一定会选择不出击,任由老鼠在嘴边晃悠,也不会张嘴去咬一下。
这还没算捕猎失败的可能。
同样的道理,人类并不需要真正击败强大的野兽,只需要让它们知道,狩猎一个人类的消耗比收获更大,甚至还要冒着受伤的风险,以及无功而返的可能性。
久而久之,它们自然就不会再对人类下手。
再一个,所有强大野兽都有领地意识。
它们既会拼死守护自己的领地,也会尊重其他野兽的领地。
一旦新的领地形成,这片盆地就将成为人类的领地。
哪怕位于赤乌山深处,也不必担心会有兽患侵袭。
事实也确实如此。
虽然偶尔也会有野兽侵入盆地,但这些在其他方面全面退化的“土著野人”,在这方面却有着非常成熟的经验。
哪怕是实力不输于炼血层次的强大野兽,一群连炼皮修为都没有的“野人”,却可以在不付出一人死伤的情况下,将其逐走。
“……”
在听完贺天睿传授下来的,孱弱人类如何在强大野兽的环伺之下安稳求存的生存智慧之后,耿煊越发不知道对此人应该如何评价了。
就在这时,耿煊忽然眸光一凝。
目光从邓山身上移开,扫向旁边虚空。
在独有他才能发现的视界中,接连五团,几乎前后相连的“余气”正快速掠过虚空,向他所在位置扑来。
在看到这五团“余气”投来方向的瞬间,耿煊就知道,这不是来自于此刻正在自己西方,带着大部队快速赶来的徐蓬等人所在团队。
也不是此刻正位于自己东方,驻扎在岑岭与赤乌山交界的前哨营地内的扎络等人所在团队。
这五团“余气”来自于南方。
大概率是清源集,也可能是“北八集”的某个集市。
也可能是流云坊、“东五集”、“南四集”等其他有着“自己人”所在的某地。
如果只是这样,这并不足以让他特别留心。
因为他对这些“自己人”的身亡,是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的。
这五团“余气”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其红色太过淡薄。
“难道,余气中的‘罪孽’,会因为距离的增加,逐渐消散稀释?”
这是耿煊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但,这与他以前的感受不同。
在清源集时,他也收到过从“东五集”其他集市,乃至隔了一条赤乌山余脉,从几百里之外的“南四集”投奔而来的余气,那些余气的红名,都没有淡到眼前这个程度。
若红名并不会随距离而稀释,那眼前这五团余气,就不可能来自于“自己人”的身亡。
因为耿煊很确信,无论是巨熊帮的正式帮众,还是临时帮众,除了谢航的妹妹这一个特例,再没有第二个“自己人”的红名能淡到这个程度。
若这五团红名,不是来自“自己人”,那就只能是“自己人”所杀的“敌人”。
说来话长,这些念头,都是耿煊在看到这五团红气极为稀薄的余气的瞬间,便在心中一一闪过。
捕获余气,是否炼化?】
捕获余气,是否炼化?】
……】
接连五道信息在耿煊脑海中浮现。
现在,耿煊早已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意,完全屏蔽掉这些近乎刷屏的信息。
此刻,他却主动撤去了这种屏蔽。
当这些信息在脑海中逐一浮现之后,他稍微顿了一下,便在心中给与了确认。
炼化。
顷刻之间,五团稀薄的余气便被成功炼化。
得红运两点。】
得红运两点。】
得红运三点。】
得红运三点。】
得红运四点。】
炼化的这五团余气,总共给耿煊带来了十四点红运的收益。
且,只有红运,没有黑运。
黑运收益为“0”。
对于这些红运收益,耿煊只瞥了一眼,就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五项收益的“贡献者”身上。
范雪儿,范霜儿,郑桂梅,蒋大志,范老栓。
耿煊的心思,在这五个平平无奇的名字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将念头从“燧珠”中退出。
看着面前毕恭毕敬跪坐在火塘边的邓山,却暂时没有了与他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趣。
道:“你的回答,解了我心中许多困惑……不过,暂时就这样吧,以后有什么问题,再向你请教。”
跪坐在地上的邓山,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就倒退着往屋外走去。
就在他即将倒退出门的那一刻,耿煊却想起一事,忽然道:
“现在是元帝崩后五百六十三年,若你们是元帝崩后九十二年迁入此地,那么今年已经是你们在此地的第四百七十一个年头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