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州山上云霭缭绕,绿树成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柔地流淌下来,照在漫山遍野盛开的杜鹃花上,为它们镀上一圈圣洁而明媚的光晕。一棵低矮的小灌木上,有片叶子正在随风微微摇晃颤动,颠得它怀里原本四散的露珠逐渐聚合,汇成一大颗晶莹的水滴,最后,绿叶大约是承受不住那重量了,只好低了头,任那露珠沿着它的纹路慢慢流了下去,眼看着就要没入灌木丛中四分五裂、消失不见。
可谁知一只手是那样小心而珍惜地接住了那颗露珠,随着青色薄袖微微一荡,那手从袖中慢慢伸了出来,露出了它的真实面目,那手纤细白皙,指节修长,看似文弱无力,可上面却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茧子,看起来似乎能毫不费力地掐断一个人的咽喉。那手显得与它的主人的年龄是那样的不匹配。
水珠终究还是没承受住那样的恩赐,沿着它既定的轨迹滑落,“啪”地一声落在另一片叶子上,摔成了十几瓣。
手的主人无奈地叹息,停驻在了那里久久盘桓不肯离去,直到他听到后面传来一连声的喘息声,听声音,那人应是累到了极致,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中间都不曾有停顿,恨不得将肺整个晾出来顺气才好。
前面那位青衫男子听声回头道:“公子若是累了,不妨在这里歇歇,已经快到山顶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我去前面再替您探探路。”
后面那位有心想走,步子却仿佛有千斤重,已然是抬不起来了,他扶着一颗老树停了下来,眼睁睁地望着前面的人又要往前走,只得无力地喊道:“远知,你等等!”
宋远知平静地停步、转身,毫无波澜地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你……”若说这世界上还有人能成功挑起他的怒火,那也就只有眼前这个叫“宋远知”的“男子”了。
他贵为天子,年少登极,任谁见了他都得三跪九叩,行礼唱喏,他下旨,那就得照办,他发火,那都得受着。可唯独这个人,尊敬守礼的表面下,总是藏着掩不住的疏离客套。你近一点,她就默不作声地退远一步,你远了,她又悄悄地上了前来。那般若即若离,他能感觉到自己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像个提线木偶,可偏生又说不出她一个错来。
都是无奈,都是命数。
他想着,若她当真是个男子就好了,出入朝堂所向披靡,却始终在他心里占不了一席之地,免了两人日日相看,互相折磨。
她仿佛也是懂他的心思的,那夜过后,谁也没再提那红粉钗环之事,而她也很自觉地换回了男装。
青衫磊落粉面消,常是英客怎爱俏。雕鞍金蹬马上行,会当挽弓射大雕。
“你留下,陪朕坐会儿,朕有话和你说。”他忍耐着说。
“公子,出门在外,危机四伏,请注意隐藏身份。”宋远知却依然毫无反应。
“你留下,我有话同你说。”他气结,偏生又奈何不得她,只得依言改口。
“公子请吩咐。”
他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叫住她,真的到了要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他凝神望着眼前澄净如水平静如湖的一双眼睛,嘴巴虚无地张了张,吐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来:“那名孙家公子,似乎与你颇为要好?”
“是。孙二公子品性纯良,天真直率,与他相交,最是省心力不过的。”宋远知想了想,突然又觉得不该这么说,忙又道,“他行端坐正,能言敢辩,若这次科考有幸能一举得中,以后必能成为皇……公子您的得力帮手。”
“你与他,经常一起骑马、射箭?听说还逛过青楼?”
“不过是闲时娱乐一下罢了,至于那次上青楼,那纯粹是……因我一时好奇……”
“好奇什么?”
“我一个女子……从未上过青楼……未曾见过那里的装饰布置,也未曾见过那里的佳丽花魁,听闻那里都是风雅人,吟诗弄萧、弹琴作画,我一时向往,就跟着他去了一次……结果……”
“结果怎样?”
“结果……”宋远知说不出口,一张小脸蹭地一下涨得通红。
柳怀璟抬手,想要敲一敲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水,但看到她难得一见的羞恼表情,他顿感颇为稀奇,那手在空中转了一圈,又落回自己脸上,由上至下抹了一遍,以示不忍直视。
他不得不再一次深呼吸,把胸腔中燃起的那团名为悸动的火焰压下去,忍不住又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没有想同我说的?”
“啊?”她还未从那满脑子的黄色画面里走出来,闻言茫然地抬头,应了一声。
“你知道他与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他忧伤地望着她,“我在想,如果陪着你的,不是他,而是我,那该有多好?他能给你带来快乐,能陪你嬉戏玩闹,而我……我只能让你为案牍而劳心,为平乱而伤身!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只能让你痛苦……他确实比我合适得多……远知,我想通了,若你真的觉得你累了,想走了,那便走吧,我绝不会留你,绝不会……阻止你去追寻你自己的幸福,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宋远知怔怔地看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连眼睫都因为忍耐而在颤抖,整张脸血色褪尽,嘴唇紧抿,似在等一个命运的宣判,看起来弱小而无助,她还是心软了。
明明舍不得,何必要逞强呢?
“您这些日子,一直不做声,原来就在想这些?若是人生只需要快乐,只拥有快乐,那快乐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只有小孩子才会只想要快乐,我们长大了,除了快乐,我们还需要悲伤,仇恨,幸福,得到,失去,还有爱……友情,和爱情是不一样的,友情是追寻快乐和放松,而爱情,是哪怕为之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也甘之如饴,再辛苦也是甜的。我说过了,除非时间到了,我该走了,否则任谁赶我,我也不会走的。这种话,以后您不必再说了。”
她不待柳怀璟开口,突然像是不经意地拉起了他的手,往前面走去:“阳光正好,杜鹃还含着露珠呢,若是再不走,怕是杜鹃要被晒蔫了,那样就不好看了。容宋某为您带路,公子请小心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