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章 伊阙轘辕中
“从这往后,就都是鱼大监禁止靠近的地方了吗。”裴液身形立定,向他身后望了望,平旷的草谷隐没在寂静的幽暗里。
杀你和想杀你确实是不一样的,剑上染过许多血的裴液很清楚这一点,他未必想杀刚刚遇见的那个人,但他下手没有一点犹豫。
有些人你杀他是因为他该杀,有些人你杀他,只不过因为那一刻你们同在江湖上。
“敢来,那就死吧。”就是一句类似的言语。
这位紫衣权宦推开书房之门时并无暴怒的神色,正如他也没有把那些短笺和书本藏入什么秘格,就那样平常地摊开洒着朝晖的桌面上。
但如今来到这里时,裴液清晰地从他的语气中读到了一些冷怒。
少年或许是太横冲直撞了,进入蜃境至今尚无一个时辰,什么都不知晓,已经踉踉跄跄地来到了这片草谷——这大概真的威胁到了这位紫衣大监。
“鱼公公在这里做什么?”裴液再度问道。
面前之人显然早就深入过这里,比鲛人走得更远,也比他走得更远,翻过刚刚的高山,越过这座平谷,不停往深处而去,直到尽头……在多少年前,他就曾一个人行经过这条路。
所以如今他才能如此快、如此笃定地立在这里,正拦在姗姗来迟的少年面前。
世上或许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里面是什么。
鱼嗣诚垂着眸,也没有答话,微微屈膝躬身,沉重的枪尖陷入湿软的草地。
裴液抿起了唇,将剑握入了左手,在鱼嗣诚弹起的前一刻,他已先猛然一踩草地,顺从的水流将他托举起来,矫健的身体如一尾游鱼,他拖剑飞向了空中。
下一霎鱼嗣诚就轰然炸起,他身周的水流膨开成一个巨大的空碗。在这样的水中,他的起身依然像一声重炮,速度依然像一支劲弩,沉重的逆流被身形轨迹割开了一道没有水填入的豁口。
裴液在等待的正是他这一枪,从沛然强大的力量上借势尤其是他最擅长的刀尖作舞,何况如今占据了水域之便,洛神的馈赠令他如鱼在水,而鱼嗣诚每一刻都在承受深水的重压。
长枪将来不及避开的水轰出节节空爆,鱼嗣诚眨眼已凌在裴液三丈之内,腰臂此时才同时爆发,拧撞的水流随枪夭矫出近十丈的白练。
即便再看一次,裴液仍不禁为这样的力量凝眉……他将腕一转,剑身以一个精妙的角度切向了撞来的轨迹。
下一刻手就几乎被巨力拧断,腕子像是狂风中的秸秆骤然折倒,裴液死死用真气拧束住筋骨,硬生生吃下了这一击——因为这一次将力量引渡到剑上,他驱动的不是飘回风】。
与初次照面的第一合不同,这次少年根本不是为了逃离,他剑尖割着铁枪发出尖锐的砺擦之音,沛然的力量贯入持剑之臂,俱是食叶】窃来的枪势,然后下一剑却不是清鸣】,而是崩雪】。
裴液顺着鱼嗣诚的大枪拖剑而下,在旁人的视角里他或者像一只蜻蜓,在鱼嗣诚最强大的锋芒上一沾即走,然后已抢入鱼嗣诚三尺之内。
剑怕手短,枪怕近身,枪中枪尾总是最尴尬的位置,裴液咬牙奋剑,几乎掌驭不住的磅礴力量破剑而出,直击鱼嗣诚胸口。
鱼嗣诚只凭一只右臂就骤然顿止住瀑流般的枪势,将大枪在腰上一旋,不以枪头,而以枪尾呼啸抽来。
裴液仍然未有闪避,手中崩雪】就此朝它倾泻,剑尖击上枪尾,轰然爆发的力量令裴液肺腑巨震,鱼嗣诚枪尾也被震开一尺。
但下一刻他手臂一拧,磅礴的力量还在如飓风般掀动水流,但那柄铁枪已经稳稳凝固在空中。
而这样的对撞于裴液而言已绝对超出了承受的上限,他向背后松手撒剑,剑光飘过一个短瞬的半圆后接入右手里,以此种方式卸去了身体的负荷。
鱼嗣诚冷眸已锁定在他身上,面对还敢再度近身的少年,下一合理应是斩杀——他入水前提上了这杆枪,正是记得刚刚砸在仙狩身上的那一拳。
拳会被挡住,枪却可以贯穿一切叠摞的肉与骨。
然而这时幽光映入眼角,只在两合之间,身周的水域中已不知何时长满了幽蓝的焰,没有温度,也没有能量,仿佛只存在于视觉之中。
丝毫不随水波飘荡,任由两人激烈地厮杀与撞击,这些静美的朵安静地朝着战局围拢过来,十朵、百朵、千朵……下方是随水飘摇的柔软嫩绿,上方是长在空中的幽蓝之,整片水域被渲染成了瑰美的梦境。
在前面诸多险境里都不曾出手的灵玄此时全数投于螭火,在杨家渡击杀两条水虺时,黑螭都没有铺展开如此火域。
在没有灵玄的境界中,螭火的行进无可阻拦,而鱼嗣诚水火不侵的紫金大袍已经不在身上。
幽蓝在一霎染为朱红,同时映红了十数丈的水域,裴液在上一个瞬间已从唇间低吟出三个字。
“参星守。”
眸色染为千年的碧玉之质,浅鳞攀延在眼角,鳞纹般的尊贵玄袍生于身上,火带、玉佩,长发飘着焰尾……玄火神官的位格一霎降临在少年身上。
然后是凡人难料的一幕,少年转剑一招,宛如律令,千万朵朱红的焰竟在一霎之间汇于剑上,将玉虎整个染为了一柄朱红玉剑。
这确实是超出战局外的一次出手,鱼嗣诚飘散白发后的冷眸骤然锁定了少年,上一刻他本来已长枪外扫,膨胀的真气也向外撑开去阻拦炽烈的高温……但这所有的火焰竟在一瞬之间全部赌在少年手上。
这一刻很难说灵躯抟成的眼目和鹑首哪个更快一步,裴液长剑用出的既不是号白露】,也不是崩雪】,这一剑既轻且快,犹如草色上闪逝的流光——踏水摘鳞。
在身体的反应上鱼嗣诚确实遥遥占了上风,即便是在这样的深水中,他的每一道动作都依然稳定利落,手腕一送,枪尾细蛟般朝胸前送来,撞向出手之剑,但玉虎只翩然一擦而过——袖虎】在上一个瞬间已然燃烧在右手之上。
抢入身前两尺之后,枪已再也承担不了守御之责,鱼嗣诚两手都在外握住枪柄,这是一个真正的空门。在两次竭尽全力地尝试斩断其人咽喉却都险些令自己丧命后,裴液就和黑猫进行过短暂的讨论。
这诚然是个未知而可怖的敌人,但斩不断头颅不等于束手无策,裴液回味着那两剑的手感,确认自己斩上的正是椎骨,但那坚不可摧的金玉之声也绝对真实。
于是裴液想,人不是只由骨骼组成的,斩不断骨头,未必就杀不死。
从脖颈往下数一尺,就是胸肋之骨,它们不是连接成片,而是犹如栏杆或牢笼,笼罩着人的心肺与脏腑。
它们之间的空隙,足够一柄锋锐的剑刺入。
裴液已不是那个初出茅庐、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仙狩和御主待在一起,他们的手段比比皆是,而每一样都是江湖上称为奇迹的传说。
伤损满身的少年咬牙拧眉,这一刻他连封锁伤口、束缚断骨的真气都调动到了剑上,眸子全然抛却鱼嗣诚的一切动向,只落在剑尖与前方飘荡的胸襟上。
一剑当然杀不死他,哪怕贯穿心脏,但有第一剑就能有第二剑。
剑刃迅如流光,一瞬间就要庖丁牛刀般顺滑地贯穿鱼嗣诚的胸膛……但这时裴液耳旁响起了一声令人心惊的“咔嚓”。
沉重又清脆,宛如枪剑的断折,令裴液猛地从剑境中惊醒,他抬眸看去,与此同时玉虎发出了一串令人牙酸的尖擦之音,剑势骤然扼止。
在少年的发劲之下,长剑一动不动,如同铸死在了空气中。
鱼嗣诚苍发垂飘在面前,虎兽一样的黄瞳冷冷地看着他,他左臂反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锐角,肘部的血肉筋皮全数崩断,血在水中爆成一小团。尖锐的紫金骨锋突了出来,在朱红之剑的映照下浮动着暗沉的光泽。
他反折过来的手死死扼住了玉虎的剑锋,血沿着剑身流淌下来,指骨箍成了剑的囚笼。
裴液心中寒意直直攀上脑子,腕上动作却不稍慢,他一瞬间引爆了所有的朱莲之火,而后剑刃骤然蜂鸣,暴烈急速的震荡中,清鸣】霍然崩开了牢笼。
玉虎的强韧在这一刻显露无遗,毫无崩折之虞,裴液自己的右臂却先崩裂出道道血痕,他咬紧了牙,再次挺剑直进,擦着鱼嗣诚的指骨贯入了腹袍之中。
即便在这样逼仄暴乱的境况中,裴液依然精准掌控住了这一剑的去向,毫无偏差地刺向两条肋骨之间,同时按腕下压,力求剖开对手半个腹腔。
然后又是“叮”的一声剧烈撞击,裴液手腕几乎脱臼,剑刃失控般向下划擦——在绝没有预料到的角度,如同船触上了暗礁!
鱼嗣诚被剖开的襟袍里,皮肉血淋淋的开口中,翘出来一根歪斜的骨刺,粗糙怪异,足有手指长……裴液只愕然惊掠一眼,黑猫已环绕着他化生,玉鳞铁躯遮盖了他的身体。
下一刻暴戾的铁枪就在裴液颊旁炸开,将玄黑的鳞躯贯穿出一朵偌大的血,黑螭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裴液后移一寸,令他避过了这道杀机。
然后螭龙庞大的身躯完全显现在水中,它清啸向前一个夭矫,带动了数十丈的水域,贯穿身体的铁枪被霍然挣脱。
然而它却不是向后逃离,而是借着少年拉扯出来的空间奋然向前,想要直接越过鱼嗣诚继续前往深处。神兽的低吼响彻周遭,鱼群惊乱,蜿蜒的身躯带起庞大的漩涡,一瞬间整片水域都为这具神躯所牵动。
血染在飘散的白发上,鱼嗣诚眸光凶冷,他身体被水掀动倾斜,反手一掷把铁枪插入脚下,然后展臂环住了想要离去的螭尾。
这一幕刚刚在水外好像已发生过一次,那一次这位高大的太监被黑螭带入水中,如今身在水域,螭龙理应比他更强、更快。
然而一霎之间,数道尖鸣般的炸响骤然压过了螭吼,贯穿了每一双耳朵。
沸腾的、暴烈的、无色的蒸汽从鱼嗣诚的每一处关节气鸣般爆发出来,襟袍在高温之下飞快卷曲,他身周之水先被膨胀炸开,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进入了沸腾,白汽大量生成又再度冷却……裴液惊愕地拧头回视,宛如看见一尊人造的神鬼。
就在这样的境界中,鱼嗣诚一手握枪,一手环住螭尾,脚步向后一跨,奋然嘶吼一声,拧腰、收臂、转身一气呵成,硬生生将黑螭从前跃中甩了回来!
裴液一霎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但黑螭还是冷静,强大力道从尾后节节贯入体内的时候它就全部承接了下来,在骨骼激撞中驱动筋肉随其发力,当鱼嗣诚将它甩回到身后时,速度达到最高,它随之弹动身躯,挣脱了他的掌控,一跃飞离到了三十余丈外。
修整了一下身体,悬停在了空中。
裴液回过神来向下看去,鱼嗣诚正缓缓拔出身旁的长枪,他发带被烧毁,染血的苍发已全数在身后飘荡,关节处还有剩余的沸腾流泻出来。
他冷冷地看向他们,抬起反折的手臂压在铁枪上,然后奋力一压,随着炸响的“咔嚓”,这只胳膊再度归复原位。
他稳如磐石地立在那里,刚刚一番激斗似乎只是皮外伤。
裴液面对过司马和衣端止,也对阵过瞿烛,但没有一位谒阙展现过这样纯粹的力道。
这就是三宫检责使的位置吗?
裴液沉默看着他,他也看着少年,他们之间的间隔已经有些远了。
鱼嗣诚偏了偏头,一字一顿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
裴液没有答话,身上伤势已经太重,他抿了抿唇,低哑道:“走吧。”
螭龙向后一个夭矫离开了战场,眨眼已不见踪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