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白银浪潮
冬日里的北京城,经历数场大雪,早已是银装素裹。
天气寒冷,路上行人也较之过往少了许多。
南北两城各坊之中,也只有道道炊烟升起,昭示着人们此刻都躲在家中生火取暖避寒。
而在京中,围绕着皇城一周。
又历来多是达官贵人府邸所在。
这些高门大户之中,又有诸多是南方出身。
在这北地或为官、或做学问,长年累月,自然是有思乡之情。
也因此,到底是带动了北京城里营造江南园林的浪潮。
坐落在大时雍坊的李府,虽然占地不多,但自从李春芳在京为官,购置此处宅院后,便极尽营造。
为的就是能在北京城里,有一番江南故土风味。
此时天寒地冻,而李府之中除了屋顶,地面上却是不见积雪。
锅炉中的热水自厨房流出,通过布置在府中的暗渠,流向各处,四方皆是热气腾腾,熏出的烟雾平添了几分朦胧雅趣。
几株自江南起运走运河入京的高山苍松,更是坐立在碧绿脆嫩的苔藓土坡上。
墙角的腊梅,更是开的艳丽,傲立枝头,独芳寒冬。
本是雅静清幽之地。
然而。
随着嘭的一声,那份清雅却是瞬间化为乌有。
书房之中。
刚刚拿到下人抄录自金行门前告示的李春芳,勃然大怒,满脸阴翳。
送来抄录告示的幕僚师爷,低头垂手,不敢惊动半分。
李春芳手捏着纸张,紧紧攥在一起。
“竖子可恶!”
“可恶至极!”
“竖子欺我老无力乎!”
骂了一通之后,李春芳抬头愤怒的看向师爷:“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此等章程,为何事先竟全然不知?”
噗通一声。
自李春芳入京为官之后,便在李府做事的师爷立马跪在了地上。
他也是满脸愤懑,低着头拱手道:“相爷息怒,属下……属下等也未曾料到……”
李春芳却是怒不可止的一挥手:“未曾料到什么?这告示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是依钱法之规,更正钱率。尔等难道不曾看钱法?”
骂声连连之际,李春芳越发暴怒。
当即怒吼道:“是不是要等严绍庭将老夫这座宅邸都弄去了,你们才能看见!”
虽然只是十文铜钱的降率,但李春芳哪里能不当回事。
一两银子降十文,十两银子就是一百文,一百两银子就能生生亏掉一两银!
而这一次为了挤兑金行,清流旧党究竟投入了多少,又从金行里取走了多少银子。
至于具体的数字。
他是连想都不敢想。
取一万两便亏一百两。
百万两银子,就得白白亏掉万两白银!
东南士绅大户手里有多少银子,他是真的不敢想。
师爷则是慌乱的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籍。
却又因为慌张,手上一个不稳,书本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师爷浑身一颤,便趴在了地上,双手颤巍巍的翻动着书本,也不知过了多久,师爷已经是满头大汗,脸上却挤出了一丝笑容。
“相爷……”
“相爷!”
“找到了!”
师爷吞咽着口水,急声解释道:“实非属下等人无能,全是因为严绍庭亲手所制的这份钱法细则太多。而且咱们安插在金行的人,近来也忽然全都被锦衣卫给弄走了。”
李春芳眉头不住的跳动着,低头看向趴在地上的师爷……面前那厚厚的一本钱法。
瞧着厚度,李春芳的嘴角不由抽抽了几下。
而听到锦衣卫出手,更是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师爷则是抬着头,汗流浃背道:“相爷,实在是严绍庭这厮藏得太深了,金行如今所用这条更正钱率细则,刻字比之别处更小,藏得更是偏僻。”
说着话。
师爷就将手中的钱法举起来,伸出一只手指头,指向钱法靠近书本后半部分,藏在两页满是字迹,全无分段的纸张中下部的一行极小极小的文字。
李春芳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眼,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为那字小的让他看着头晕。
见李春芳脸色稍稍冷静下来。
师爷赶忙解释道:“还望相爷息怒,莫要气伤了身子。其实属下等人见到这份金行告示,初时也极为震惊,但细想之后却觉得此时才是我等时机已到。”
这位在李家操劳多年的师爷,脸上带着浓浓的讨好之色。
他可是清楚江南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都是何等货色。
真要是这些银子折在里面,哪怕只是几万两,也能让明年的今日成为自己的忌日。
李春芳当即眯着眼,看向追随自己多年的师爷,轻叹一声,挥了挥手:“你先起来吧。”
说罢,他先坐下,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师爷赶忙上前,为李春芳添了一杯茶。
随后师爷才解释道:“相爷知晓,原本各地金行只是限制每日支取现银之人,并未有其他限制。”
李春芳点了点头。
师爷又说:“直到今日,金行才挂出这张告示,不光是不合情理的提前关闭金行,要等到来年正月十五后才会重新营业,更是用上了更正钱率这一条钱法。”
随着自己冷静下来,加上师爷的解释。
李春芳双眼眯起,竟然是开始琢磨了起来。
不多时。
李春芳双眼一挑,看向师爷,语气悠长道:“你是说……金行已无存银?”
“相爷英明!”
师爷瞬间奉上一记马屁,而后附和道:“此前金行并未如此,直到今日才这般行事,可见他们是撑不住了!就算金行的库房里有再多的银子,经过这么多日支取,也早就空空如也了。”
不得不说。
李春芳和幕僚师爷的猜测,并没有错。
现在的金行库房中,也确确实实是存银所剩无几。
而已经在心中经过一番盘算的李春芳,脸色彻底缓和下来。
他犹豫着低声说道:“若是如此说,倒也合乎情理。不说金行,便是户部,也不可能有取之不尽的银钱。这么一说,金行此次闭门歇业,降低银价,便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时候了。”
师爷暗暗的长出一口气,而后重重点头,坚定无比道:“属下敢肯定,金行如相爷所料,已无存银!”
李春芳亦是松了一口气。
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当真如此的话,就算是等年后过完正月十五,若是再有人去支取现银,金行也定然是拿不出银子了。”
师爷连连点头。就差开口将李春芳夸上天。
师爷谨慎道:“只是如果金行当真如相爷猜测一般,存银已经所剩无几,那他们为了遏制年后有人继续从金行支取现银,后续定然会继续贴出告示,降低银价。”
“这是必然。”
李春芳面色轻松的一挥手,再无先前的怒色,轻声开口道:“区区数万两银子而已,不痛不痒,伤不到根本。金行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如今贴出这张告示,不过是提前放出风声,试试外面的口风。”
师爷立马上前一步:“既然如此,相爷又打算如何接招?不过如今金行已无存银,事情若是再闹大的话,只怕朝廷终究是会出面的。”
李春芳当即眉眼竖起:“朝廷出面又如何?大明是讲王法的地方!百姓自金行取钱,难道朝廷还能阻扰不认?若当真如此,便是朝廷失信于天下,朝中衮衮诸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师爷张了张嘴:“那……”
李春芳双手按在桌案上:“知会京中众人,不得闻声擅动,区区银钱折损,待明年金行露出底子,这银价涨回去不说,说不得还要增添几分利钱!”
这是合理推演。
只要金行没银子了。
而银子都在他们手里,自然可以奇货可居,从下而上的倒逼朝廷出面抬高银价。
如此一来,反而会让他们得利。
李春芳又吩咐道:“再去信江南,让他们该作甚就作甚,他们越稳金行便越慌,料定金行近来观望外面风声,会继续压低银价。等正月十五一过,就让南边拿着所有的商票去金行取银。”
师爷终于是安下心来。
此刻亦是面露微笑。
“相爷英明,属下领命。”
……
“压低银价的告示昨日已经贴出去了。”
“京中各方虽然开始有些异动,但今日却都平复下去了。”
“南边在京的那些人,都在观望,似乎并没有因此生出忌惮和不安。”
严府巷。
严府院中高楼上。
锦衣卫指挥同知陆绎,身着飞鱼服,单手压着腰间的绣春刀,站在楼里,看着楼外廊下的严绍庭,低声汇报着京中最新的消息。
严绍庭则是凭栏眺望,只见整个严府内外被白雪覆盖。
他不曾回头,只是轻笑着说道:“如此才好,这不过是头一回合而已。”
而他心中却是在想着,是时候该让昌平将蜂窝煤弄出来了。
还得要去信戚继光和王崇古,尤其是后者。
山西那边的煤矿可以尝试规模化开采了。
虽然书院那边的学子们对自己当初提出的五条猜想还没有解答出来,但也开始有更多的力量投入进去。
进展总是会有的。
而只要煤炭使用的多了,总能倒逼着学院里的人发现蒸汽的力量。
进而就是让大明走上工业或者说科技发展的正途。
烧开水大业!
哪怕现在没有橡胶,哪怕弄出来一个四不像的蒸汽机,可只要有个闷罐子能烧水,让蒸汽驱动书院那边已经在不断改进的齿轮和传动装置,总是能弄出一个原始的蒸汽设备来。
而只要有了开端,往后的一切就好解决了。
新事物的产生,尤其是能带来改变的新事物。
都不需要他在背后暗中出手推动,中原人总是能自发的将这些东西不断改进。
而站在楼内的陆绎则是有些犹豫。
“姐夫,再有两个时辰,金行那边就会继续依照您吩咐的,贴出今天的告示。”
严绍庭点点头:“告诉他们,敌不动我不动。眼下,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计划去做。”
陆绎在后面应了一声。
这时候,严绍庭却是笑着转过身,看向小舅子。
陆绎则是缩了缩脑袋,心中生出警惕。
倒是严绍庭依旧满脸笑容:“再告诉你个好消息。”
陆绎一愣。
而严绍庭已经解释道:“你姐又有身孕了,李先生诊了脉,若是不错的话,这一次定是女娃。”
陆绎又是一愣,而后脸上一喜,随后缩着脑袋道:“那我家那狗子……”
严绍庭却是闻声之后,立马瞪起双眼:“打住你的想法!”
陆绎讪讪一笑,伸手揉了揉脑袋。
他是想让自家崽和姐姐这一胎的女娃定个娃娃亲,也好亲上加亲。
从古至今,也时兴表亲之间亲上加亲。
但严绍庭却不敢。
到时候闹不好,几十年后,闺女给自己抱来个痴呆外孙?
虽然这个概率没有一个定数,但自己还是选择相信科学。
可在外面。
随着金行的告示贴出,却是吸引着各方的注意。
隆庆元年腊月二十一。
北京金行再次贴出告示,并传讯各地金行。
“依钱法之规,金行更正钱律,即日起一两银可兑九百八十文铜钱,一两金可兑十两二钱银。”
腊月二十二。
北京金行第三次贴出告示。
“依钱法之规,金行更正钱律,即日起一两银可兑九百七十文铜钱,一两金可兑十两三钱银。”
随着三道告示贴出。
整个北京里所有人的注意,都被金行这连番操作给吸引过去。
至于各方反应,自然是不尽相同。
朝中此刻尚未封衙,自然是有所议论,但一帮人翻阅之前不曾看的钱法,发现钱法里确实有所规定,给予了金行短期内调整钱率的权力,便不曾过问。
倒是户部,在繁忙的整理一整年的天下钱粮账目之余,还是派了人过问。
只是在确定如今中原白银增多的事实后,也就不了了之。
而在京的那些清流旧党和江南出身之人,因为有李阁老的提醒,虽然有些担心,却也相对安分守己,未曾出声。
如此热闹却又平静的诡异局势下。
金行保持着一日降低十文铜钱银价的节奏,如同浪潮一般,一直持续到腊月二十九,才终于是暂时的停歇了下来。
而在这个时候。
依照金行最新的告示规定。
一两白银,仅能兑换九百文铜钱。
一两黄金,可兑换十一两一钱白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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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