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章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苏州府城。
依旧是督粮道署。
只是如今这座督粮道署外,倒是多了一块官牌,亮明了大明海务总督衙门的存在。
依旧是院中四面厅。
冬日里江南风雪颇多,这是到底江南,远不如北方那等寒冷,腊月底便开始回暖,将屋顶上的积雪融化。
雪水顺着屋顶流下。
淅沥沥的如同一串串珠子。
而在屋中。
张居正坐在主案后,眉头微皱,颔首低头看向桌案上已然拆开的书信,面露思忖。
京中局势变化莫测,而他也早已许久前就接了朝廷的旨意,操办南直隶、浙江两地度田一事。
只是这等事情,到底还是难做。
虽说不至于寸步难行,可也是举步维艰,每一步都走的慎之又慎,唯恐大明财税泰半的这块东南半壁江山出现乱子。
避乱求稳,徐步求进。
尽两三年之功,而全南直隶、浙江两地度田事成。
这是张居正在接旨后就定下的方略。
但现在。
事情似乎不能继续按照自己的方略走下去了。
“我看就得要闹起来!”
“闹得越热闹越好,闹得那些个藏着的人都露了头,咱们就提着刀子,一颗脑袋,一颗脑袋的砍过去便是!”
当张居正还在琢磨着该如何应对当下江南时局的时候,四面厅中全是响起满是暴戾的喊杀声。
张居正不禁皱眉抬头,看向喊打喊杀的高翰文,一时头疼不已,却又哭笑不得。
同样是领了旨意,充任南直隶、浙江度田副使的高翰文,明明身上穿着的是文官的禽袍,可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却蓄满了浓密的胡须。
配上他方才这等发言。
倒十足的像是军中统兵的武夫。
高翰文站起身看着张居正,三两步上前:“叔大兄,你我同在朝中为官,如今又同在江南操事。当下朝廷既然有命,朝中也有依仗,想这区区江南士绅豪族,又有何惧?”
张居正举臂伸手,轻轻的按在额头上:“如何又能不惧?”
“惧甚?”高翰文火气冲冲的反问了一句,又说:“我与叔大兄掌两地度田之事,叔大兄还提督税兵、水师两处兵马。便是怕这些江南士绅豪右鼓动地方生变,大不了便是你我二人引兵压过去,量他们也不敢真的举旗造反!”
张居正是真的有些怵这人。
虽然过去他和高翰文不太相熟。
但自从对方奉旨南下,也渐渐多了些往来,亦是渐渐明晓了这人的秉性。
要知道高翰文当初在南京的时候,那可是生生得了个高阎王的名头,这名头可不是平白出来的,而是南京城内外那一个个被抄家的豪门,一颗颗被砍了的脑袋造就出来的。
可南京是南京。
南直隶、浙江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算是自己一直想要革新天下,再造乾坤,也不敢真的让两地遍地烽火。
那是要出大事的。
但高翰文也是为了当差做事。
张居正只能是轻声说道:“我亦知晓江南根结在于何处,无非就是地方这些个百多年的清流士绅,耕读传家,积攒下千丝万缕的关系,存下数不尽的钱粮,于地方巧取豪夺,为祸百姓。可真要是不管不顾,引大军杀过去,却莫要忘了兵过如筛,寻常百姓又有何辜?那些个盘桓地方的士绅豪右之门,又岂会坐以待毙。等到那个时候,你我恐怕已无需去想度田一事,却是要应对两地烽火狼烟千里之景了。”
言毕,张居正深深一叹。
还是当下手中权柄不够。
若自己乃为内阁首辅,当大行整饬吏治,先将南直隶、浙江两地方方面面的主官尽数汰撤更迭,然后方才可以大开大合的以无敌之势辗轧过去。
想到这些。
他又不由的看向面前的高翰文,竟然是在心中将其与那个姓海的对比了起来。
这两人虽然秉性各有不同,但对自己而言。
这两人都是一样的让自己头疼!
但自己怎么却又有些想姓海的那厮了?
也不知那厮在九边清军做的怎么样,依着那厮的性子,恐怕是要在九边惹得人嫌狗憎,不过有戚继光等人在,想来姓海的本人也不会出什么事。
想到这里,张居正不由稍稍安心了些。
而在他面前的高翰文却是冷哼一声,面露不满。
这冷哼和不满倒不是冲着张居正去的。
高翰文语气清冷,透着一股子杀意的念道:“我等食君之禄,受天下百姓供养,又岂能因两地清流士绅豪右顽固,便行事缩手缩脚?便是容他遍地豪强,又能比得过我大明开国之时?”
张居正眉头一挑,心中惊忧:“你要作甚?”
高翰文却是冷笑一声,朝着张居正拱了拱手。
“叔大兄,左右不过是太祖昔年一首诗的事情。”
张居正眉心大跳,他已经有些不太妙的预感。
而高翰文也已经朗声出口:“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朗诵完太祖皇帝当年做的这首诗后。
高翰文双手向前一伸,按在了张居正面前的桌案上。
他目光幽幽:“叔大兄,既然如今严少保已经来信,朝中那层顾虑自当不必再做多思。眼下南直隶、江南两地的事情方才是要紧的。太祖当年直面江南百万敌兵,尚不曾畏惧半分。你我如今上有依仗,中有大义,下有兵马,理当下下重力气了!”
说完,他倒是低头看向摆在张居正面前的那道拆开的书信。
他知晓是严绍庭从京中遣人送来的。
但却还没看过信上的内容。
而张居正看着这个高阎王,一时只能轻叹一声,而后伸手按在书信上,扭转过来。
“如你所愿。”
“这一次便好生出些力气吧。”
“本官会开具公文,发往水师及税兵衙门,以备不测。余下之事……”
在这片刻的功夫,高翰文已经是一目十行将信中内容看完,当即满脸欣喜,拍着桌子道:“余下之事大可尽数交于我来办!”
高翰文伸手将书信拿起,转身看向屋外。
屋外阳光明媚。
水珠成串,自屋檐而下。
叮叮当当,好不悦耳。
高翰文轻喝一声,紧握双手:“这次本官定要叫江南知道什么叫王法!”
在他看来,这帮江南清流士绅、豪右高门,皆是目无王法之辈。
皆当削首抄没!而在他身后。
张居正瞧着挡在眼前的这道高大背影,虎背熊腰,五大三粗,不由默默一叹。
摇着头,他也只能是依着方才书信上所言,开始提笔书写将要送入京师的奏疏。
……
隆庆二年。
正月初六。
依祖制,两京一十三省各部司衙门皆要开衙取印,开始新一年的办公。
越明日。
昨日京中文武百官已经依制入宫朝会。
而今日,则是朝中六部九卿及各司主官,朝于文华殿。
早早的。
早就已经是礼部尚书的严绍庭,同样是换上了自己的朝服,踩着点随同官员们入宫,聚在这文华殿内。
只不过当下皇帝尚未过来。
文华殿中,众人亦是三五成群的站着,小声的讨论着三三两两的事情。但左右都不过是近来各家过年过节如何,族中若是有适龄的男男女女,倒是可以将亲事提上日程之类的闲话。
毕竟再过几天,等到了正月十一,依成祖皇帝之制,还要有足足十天的假期。
也正是因此,没人会将这开年后的几天当回事。
除开军国大事,朝中有什么事情,基本都会选择放在元宵节后去处置。
也正是因此,今日文华殿内的气氛倒是显得颇为轻松。
这厢。
就看到兵部尚书杨博和吏部尚书郭朴联袂而来,到了严绍庭近前。
杨博面露笑容,气色红润,显然是这个年过的不错,笑吟吟的说道:“往日里润物来此,都是因着差事,现如今却是因官职而来,数年之间,润物建功无数,国朝之中当真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郭朴亦在旁笑呵呵的附和道:“再打磨几年,熬一熬年岁,说不得润物就能成我大明朝最年轻的内阁大臣了。”
若换作旁人如此说,那就是纯粹的阴阳人。
倒是杨博和郭朴两人,如今和严家也算得上关系融洽。
左右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但玩笑话里却又带着几分真意。
毕竟严绍庭如今就已经官居二品礼部尚书,又是皇子的师傅,更是前所未有的带着皇子在文华殿外耕地。
这等资历摆在这里。
基本上入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眼下还当真就如郭朴说的一样,需要熬一熬时间。
严绍庭亦是笑着拱手还礼:“二位当真是折煞小子,再如何也都是为皇上当差做事。且不论是郭尚书还是杨尚书,这些年在朝中也是建树颇多,一旦阁中有所变动,小子以为廷推之时定有二位尚书之名。”
说罢。
他便双眼余光扫向殿内某一处。
郭朴和杨博两人亦是默默的看了过去。
是内阁大臣李春芳,正与几人站在另一头小声说着话。
似乎是有所感应。
李春芳亦是看了过来,见到严绍庭后,眼里闪过一道寒芒,却又旋即消失不见,继续面色从容的与身边几人闲聊,等候皇帝到来。
这头。
郭朴笑吟吟的不说话。
杨博却是低声说道:“金行那边的事情,你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说完后,这位出身晋地,身为晋党魁首的兵部尚书,又赶忙开口解释。
“虽然晋地有不少人,这一次也在太原兑了些银子出来,但老夫当时闻讯便赶忙去信叫停了这件事,所以就算有些损失也不打紧。你若是有什么打算,还是要早些操办明白了,免得生出不测,叫有些人做大了。”
郭朴这时候才开口道:“老夫尽管不知道润物要做什么,可思来也定然是利在国家。只是金行之事,确实要早些结束。须知晓,地方上百姓们虽然手中没有多少钱粮,但若是这一次也参与其中,到时候这些百姓和小门小户,只怕也是要有所损失。便是事办成了,到底还是不美。”
严绍庭点点头:“小子自是知晓其中利害关系,这桩事近来也确实要结束了。”
说完后,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一下,看到了现任通政使司通政使胡汝霖。
两人眼神对视,皆是点了点头,旋即默契的移开。
亦是此时。
殿外传来了动静。
不多时。
当今大明的隆庆皇帝朱载坖,便喜面而来。
入得殿内,众人躬身作揖,出声见驾。
朱载坖缓缓落定,目光扫了一圈,在严绍庭身上的时候多停留了片刻。
他亦是有些好奇,为了压制清流旧党,这小子到底是要金行做什么,竟然一连将银价打压到只值九百文,而且还事先没有与自己说明。
若不是因为过往的关系,他信得过,这事早就被宫里过问了。
“新年伊始,有道是万物更新,昨日御门听政,到底都是说些闲话家长。今天才算是开年头一遭议事,元宵在即,这几日还是要早早的定下今年的章程为好。”
皇帝开了口,也算是按照惯例,在督促内阁和六部九卿,确定今年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要做哪些头等大事。
亦是此刻。
早已和严绍庭有了眼神交流的通政使司通政使胡汝霖,当即抱着笏板闪身出班。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本。
“启禀陛下,因年节朝中各部司悬印封衙,停歇政事,内外奏疏迟缓。此乃都察院左都御史、海务总督大臣,提督南直隶水师、检校税兵衙司,提点南直隶、浙江度田使,张居正有本进京,至通政司,臣转奏呈。”
说完,胡汝霖躬身弯腰,双手捧着张居正的奏疏,上前两步。
张居正。
这个朝中官员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名字,忽然出现在耳边,一时引得众人生出好奇。
先前与严绍庭闲聊的郭朴、杨博两人,则是悄然的看了前者一眼,似乎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而站在文官首列的李春芳,则是眉头微皱。
毕竟他可是记着这个张居正,如今就是主抓南直隶、浙江度田一事的人。
朱载坖自然也同样面露意外,未曾料到张居正竟然会在这个时候上疏,按照时间来算,大约就是腊月中旬的时候从江南发出的。
他当即看向一旁。
吕芳颔首弯腰,上前自胡汝霖手上将奏疏取走,送到皇帝面前。
…………
月票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