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监察官的旅程
一场淅淅沥沥的凉雨宣告了秋季的正式到来,短暂的农闲时期就此结束,又是一轮繁忙播种的时节。
巴尔干半岛南部,爱琴海西岸,南希腊行省首府,雅典城。
几年前,由于疆域逐渐扩大,人口逐渐增多,东罗马帝国在扩充行政部门后,开始恢复行省制度,阿提卡大区和摩里亚大区合并为南希腊行省,首府雅典城。
在行省建制时,不少人都对中央政府把雅典作为行省首府这一举措提出过异议,认为这座古老的城市早就不复过往荣光,人口稀少,产出不足,经济水平远远不如摩里亚大区首府米斯特拉斯,甚至比不过同属阿提卡大区的另一座港口城市哈尔基斯。
但是,中央政府还是决定让雅典成为行政中心,并制定了一系列的扶助措施,帮助雅典发展经济。
原因无他,只因为在东罗马帝国里,皇帝说了算。
在以撒看来,雅典是东罗马帝国在巴尔干半岛上唯三有望发展为国际化大都市的城市,阿提卡半岛和摩里亚半岛上的平原为其提供了粮食和各种经济作物,优良的深水良港也让雅典城能够成为东地中海贸易的十字路口,西通亚平宁,东临小亚细亚,北接君士坦丁堡,南方则与北非大陆隔海相望。
再者,雅典是西方文明之母,民主政治的起源地,本身具有数不清的名胜古迹,文艺复兴以来,不少意大利学者都对这座城市十分向往,将其视为“圣地”,如果雅典城能够在文化事业上取得突破,一样可以带来经济上的进步。
于是,在这几年里,中央政府给予了雅典城不少支持,除了资金,移民和人才外,最主要的还是政策。
如果把国家比做一个公司,它所能兜售的最重要商品也就是政策了。
雅典城内,靠近港口区的一间高档旅店中,一位年轻人站在三楼的露台上,俯瞰着雅典城的风景。
雅典城的秋季十分温和,没有北方的寒气和冷雨,没有君士坦丁堡和阿德里安堡的烟雾,港口里的船只进进出出,温暖的阳光洒在美丽的爱琴海上。
由于雅典城地处南方,属于亚热带地中海气候,冬季气温并不高,很少会降至零下,对煤炭的需求量并不大,没有那些讨人厌的煤烟,这让年轻人十分欣慰。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怀表上雕刻着他的家徽,一只活灵活现的僧海豹。
其实,与西欧天主教世界不同,东罗马帝国不是封建制国家,哪怕是势力最强大的几个政治家族也在名义上没有世袭制领地和对领民的绝对控制权,没有那么浓厚的“贵族纹章”传统。
但是,这几十年来,东罗马大贵族开始进军工商业,在皇室的引导下,他们逐渐发现,一个标志性的徽章往往会让自己家族的产品销路更好,产生品牌效应,个人纹章,商会纹章和贵族纹章迅速流行了起来,纹章学在东罗马帝国也成为了一门真正的学问。
地中海僧海豹,便是斯弗朗其斯家族的新纹章之一。
斯弗朗其斯家族是东罗马帝国传统政治世家之一,政治权势很强,地位仅次于巴列奥略皇室,家族成员同时担任宰相,外交大臣和交通大臣,在他们面前,军事世家诺塔拉斯,商务世家富格尔,奴贩世家马夫罗和加提卢西奥都有些不够看。
也许是为了避免皇帝怀疑,也许是因为血缘关系本来就比较淡薄,宰相伊苏尔特·斯弗朗其斯和外交大臣乔治·斯弗朗其斯延伸下来的两个支系已经正式分家,前者采用橄榄作为家徽,也被称为橄榄系,后者采用僧海豹作为家徽,也被称为海豹系。
一年前,外交大臣乔治·斯弗朗其斯因病离世,被葬于君士坦丁堡的家族陵墓中,皇太孙君士坦丁和皇后莱昂诺尔亲来吊唁,给予这位四朝老臣最大的尊重。
乔治·斯弗朗其斯是君士坦丁十一世的至交好友,东罗马至暗时刻最有能力的干臣,一生都在为国家事业而奔波,他成长于曼努埃尔二世短暂而虚幻的中兴时期,见证了约安尼斯八世的困窘无奈,见证了君士坦丁十一世的刚烈英勇,也见证了伊萨克三世的力挽狂澜和一路凯歌。
当然,作为一个传统东罗马贵族,乔治·斯弗朗其斯也在新的时代感到了孤独和彷徨,他亲眼看着传统价值观渐渐崩溃,传统社会变得面目全非,这个熟悉的国家变得越来越陌生,通往新世界的探险航船,纸醉金迷的证券交易所,工坊化生产带来的琳琅商品,文官考场外的兴奋和激动,君士坦丁堡上空的浓浓黑烟……他知道这也许是对的,但还是难以融入。
生命走向末年后,乔治逐渐不再管事,开始修养身心,外交事务由两位副大臣统管,他们年轻而富有活力,知道怎么把皇帝的外交政策落实到位,知道什么叫做“金元外交”,知道如何通过各种各样的欺骗性条款把殖民地的原住民压榨出最后一滴血汗。
乔治死了,约安尼斯八世和君士坦丁十一世的时代一去不返,这位在黑暗岁月中历经坎坷的能臣带着一缕疑惑的微笑倒在了黄金时代的盛夏里。
他死之后,交通大臣杰尔姆成为斯弗朗其斯家族僧海豹系的族长,外交大臣的职务由副相巴西利厄斯兼任,主管东方,外交副大臣马库斯·科穆宁转而主管西方,算是升了半级。
站在天台上的这位年轻人名叫乔格斯·斯弗朗其斯,是乔治·斯弗朗其斯的侄孙,杰尔姆的堂侄,老宰相伊苏尔特的四代堂侄孙。
由于血缘关系淡薄,乔格斯的父亲也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旁系成员,他根本没有继承斯弗朗其斯家族政治遗产的可能性,只能依靠自己。
当然,出生于大家族肯定自然也是有很多好处的,斯弗朗其斯家族作为文官家族,历来重视文化教育,乔格斯在很小时候便在家族学校中读书学习,是家族图书馆的常客,拥有比寻常人家更多的知识储备和更广阔的高远眼光,通过内部考核得到了君士坦丁堡大学哲学系的入学许可,毕业后又在1474年的文官考试中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被安排进帝国监察局。
监察局行使监察权,原本属于大法院,随后独立出来,政府,法院和议会中的所有文官均受这个部门监察,审核官员绩效,考察地方发展,查处贪污腐败,是文官政府中一等一的实权部门。
这一次,乔格斯与几位同僚一起,组成一个探访小队,考察包括阿德里安堡,帖撒罗尼迦,拉里萨,雅典和米斯特拉斯在内的几座巴尔干大城市的发展情况与吏治情况。
依照规定,乔格斯的小组必须为每一座城市提交一份完整的报告,内容涵盖经济情况,稳定程度,官员名声和人民幸福度,这是评价地方政府工作情况的重要因素。
当然,为了避免他们弄虚作假,乔格斯还必须对每个阶层的代表公民进行访谈,访谈内容必须详细记录,被采访者的籍贯,姓名,家庭情况和工作内容也得一清二楚,从而方便上级抽查。
小组成员两两一队,抽签决定考察城市,乔格斯的队友是一位雅典本地人,同样通过考试进入政府,也是1474年的考生,和乔格斯算是同学。
在来到雅典之前,乔格斯已经去过阿德里安堡,在他个人看来,情况不是很好。
“乔格斯,阿德里安堡的那篇报告,你怎么看?”
脚步声从后方响起,这是他的队友斯特凡诺斯,一个土生土长的雅典人。
“我们如实写上去吗?”
“当然,肯定得如实。”
乔格斯说道。
“阿德里安堡离君士坦丁堡那么近,有什么事情都一清二楚,我们没必要遮掩。”
“再说,阿德里安堡的执政官也没什么大错,经济增长速度位居全国各地前列,他只是没有落实好中央政府的同化政策和稳定工作罢了。”
乔格斯眯起眼睛,回忆着。
“阿德里安堡的执政官我认识,色雷斯底层贫民出身,当年在我们家族开设的学校里半工半读,没什么背景,生活也十分简朴,现在一心只想升官,可能是操之过急了。”
“反正我在阿德里安堡的几个星期过得十分压抑,不太喜欢那个地方。”
“不过,阿德里安堡本来就是陛下钦定的重工业发展中心,也许我们所看到的都是必要的代价吧。”
阿德里安堡坐落于色雷斯平原西部,梅里奇河沿岸,背靠罗多彼山脉,原本为奥斯曼帝国的首都,拥有内河航运之利与丰富的矿产资源,是东罗马帝国在色雷斯平原上的两大重镇之一。
由于君士坦丁堡是帝国的门面,旨在发展“园城市”和“金融都市”,近十年来,君士坦丁堡附近的重工业和高污染项目陆续迁往阿德里安堡,在刺激了当地经济发展的同时,当然也会带来一系列问题。
矿产开采,金属冶炼,煤炭炼焦,武器制造,染料提取,水泥加工,化肥生产,工具制作,猪牛羊蓄养,肉制品加工……这些产业让阿德里安堡的污染程度越来越高。
君士坦丁堡上空的煤烟主要来自于取暖燃烧,这是不可避免的,阿德里安堡则主要来自于金属冶炼,比君士坦丁堡的污染等级更胜一筹。
再者,阿德里安堡的劳动力空缺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口,这里背靠保加利亚,不少保加利亚人,瓦拉几亚人和罗斯人都将这里视为移民目的地,工坊中的奴隶比例也很高,他们没有什么技术,只能从事一些出卖体力,危害身体的重活。
阿德里安堡的执政官为了加速经济发展,直接将阿德里安堡分为三个城区,三个城区间泾渭分明,宛若三个世界。
上城区坐落在空气最清新的半山腰,主要由希腊裔的商人,贵族和资本家居住,这里风景优美,有独立水源,燃烧芬芳果木作为取暖物,执政官修建了不少高级旅店和高级饭店,为前来投资的君士坦丁堡资本家提供享受。
中城区坐落在梅里奇河边,主要由希腊裔,保加利亚裔和罗斯裔市民居住,他们主要从事服务业与高级手工业,比如小商贩,包工头和高级工匠,属于市民中产阶级。
下城区位于矿区和工坊区,居住人员包括没有一技之长的罗斯人,瓦拉几亚人和萨拉森奴隶,这些最底层民众自然也会分级,瓦拉几亚人瞧不起罗斯人,罗斯人瞧不起萨拉森奴隶。
这里狭窄而肮脏,居民棚户杂乱分布在一座座工坊边,炼铁坊的高炉没日没夜地喷吐着黑烟,矿山的洞口好似吞人的巨兽,硫酸制造工的手掌没有一块好皮,漂白工会被有毒的二氧化硫弄得常年咳血,操纵水力锻锤和畜力锻锤的工人常常会袖口空空,然后被工坊主以不具备劳动能力而辞退。
工人们领取着微薄的薪水,堪堪养活一家老小,他们喝着工坊排放出来的重金属污水,吃着最廉价的木屑黑面包,孩子们在落满煤灰的垃圾堆上玩耍,母亲在污水沟旁哺乳……
这里每天都在死人,每周都有包工头带着一大群“新血”补充进来,他们供应了上城区的天酒地,满足了中城区的岁月静好,成就了世界渴望之城的美好生活,自己却只能在死亡线上挣扎求生。
当乔格斯刚刚来到阿德里安堡时,他感到十分疑惑,君士坦丁堡一样是手工业大城市,那里的资本家却没有如此丧尽天良,由于希腊裔正教徒居多,教会势力很强,且多为高级手工业,《正教徒工人保护条例可以落实到位,工匠们上班下班,依教法节假,一切都井然有序。
当然,令乔格斯感到疑惑的并不是这里的工坊主正在拼命压榨萨拉森奴隶,而是他们竟然把这一套适用于移民而来的罗斯人,摩尔达维亚人和瓦拉几亚人的身上。
要知道,这些人同样属于正教徒,来到东罗马帝国即可视为罗马公民,受教会保护,不能等同于萨拉森奴隶。
后来,乔格斯化妆混入了阿德里安堡的下城区,忍着粪便的恶臭与化学品的刺鼻气息,用几杯廉价麦酒撬开了一位罗斯移民的嘴巴,这才得知了埋藏其中的内幕。
原来,正是因为中央政府对正教徒的保护太过强硬,本土的希腊裔正教徒拥有更多的公民意识和法律意识,萨拉森奴隶桀骜不驯而喜欢叛逃,资本家们把才主意打到了同为正教徒的北方斯拉夫人的身上。
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产业,专门开着舒适的大船前往北方,用君士坦丁堡的繁华与安宁吸引斯拉夫正教徒南下,这些人多半是不识字的逃奴,因为懦弱而不愿前往草原上的哥萨克王国,没有什么文明素质,没有什么法律意识,在他们跨越黑海而登陆色雷斯的那一刻起,满怀希望的旅途就结束了,资本家们会欺骗他们签下苛刻的雇佣条款,哄骗他们不要前往政府获取公民权,将他们直接拖到阿德里安堡的工坊区中,以外籍雇工的方式出卖劳动力。
由于他们没有获得公民权,正教会无法向其提供保护,由于他们多半拖家带口,逃跑都没法逃跑,他们喜欢生孩子,认为这样或许能为这个困苦的小家庭带来一线转机,希望东罗马帝国所承诺的“出生即公民”并非满口空话。
但实际上,东罗马政府当然认同“出生即公民”的方针,前提是,你得前往地方政府进行登记,在政府和教会的登记文册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但实际上,斯拉夫正教徒爱生孩子的习惯,恰恰为资本家们提供了牵制他们的绳索,那就是家庭。
小部分正教教士也与资本家们相互勾结,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要求斯拉夫正教徒们安于贫苦,让他们想想波兰立陶宛人更加残酷的农奴剥削,想想比他们过得更差的萨拉森奴隶。
违法吗?好像没有。
有无良心?肯定也没有。
据乔格斯推测,阿德里安堡的执政官肯定是知道这种情况的,但他为了自己的政绩选择不管不问,当行政官在简朴的办公室中兴奋地向乔格斯讲解阿德里安堡近年来在经济发展上取得的卓越成果时,乔格斯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下城区的绝望场景仍然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乔格斯知道,这位执政官不在乎金钱和美色,也没有收资本家的贿赂,他同样是一位胸怀理想的中年人,之所以这样做,单纯是为了出众的政绩。
乔格斯出生于1453年,从小生长在对穆斯林的仇恨教育中,他倒是对萨拉森奴隶的恶劣待遇没什么感觉,但对那些遭到欺骗的斯拉夫正教徒十分同情,在他看来,他们理应成为公民的一员,享受更好的生活,而非在血汗工坊中浪费生命。
他和队友将这些天的考察情况如实地告诉了阿德里安堡的执政官,告诉他说,还好他和资本家们只是钻了法律的空子,没有将主意打到希腊裔正教徒上,否则的话,流放新色雷斯都是有可能的。
“乔格斯,你觉得那位执政官会遭到陛下的惩罚吗?”
斯特凡诺斯问道。
“估计就是口头惩罚吧。”
乔格斯耸耸肩。
“陛下也许会派人将这些正教徒解救出来,制定更加完善的法律,同时用大量的萨拉森奴隶填补空缺。”
“这样一来,那些斯拉夫正教徒会很感激皇室,资本家会收敛很多,他们照样有的挣。”
“不得不说,那位执政官的确是个人才,五年时间,阿德里安堡生产出来的商品翻了十五倍,速度比君士坦丁堡还快,他没有犯法,没有贪污受贿,是自愿为资本家提供帮助的,陛下大概舍不得处罚他。”
“至于萨拉森奴隶……陛下已经与三大奴隶帮会进行沟通了,将会制定更完善的行会规则,在安纳托利亚和北非建立奴隶集中营,磨灭萨拉森人自由思考的能力。”
乔格斯说道。
“受害的只有萨拉森人罢了,他们至今还侵占我们的安卡拉,安塔基亚,安条克,耶路撒冷和开罗,那是他们活该。”
“唉,算了,我们只是监察局的小员工罢了,管不到这些事。”
斯特凡诺斯摇摇头。
“我是雅典人,不喜欢这一套,带你看看雅典城吧,虽然经济上比不过阿德里安堡,但绝对让人感到轻松舒适。”
“为什么不喜欢这一套,是认为那些死亡率奇高的岗位应当由你的同胞来填补么?”
乔格斯瞥了队友一眼,摇着头走向台阶。
“算了,你不是君士坦丁堡人,理解不了我们对那群白头巾的仇恨。”
“拉丁人害过我们也帮过我们,有好有坏,萨拉森人全是一帮不可接触者,都该被泡在猪油里溺死。”
“只要浸满圣战者血迹的狄奥多西城墙还在,君士坦丁堡就绝不会对萨拉森自由人敞开大门。”
乔格斯走到门口,却阻止了斯特凡诺斯的进一步跟上。
“你是雅典人,依照规矩,不能参与对雅典的监察事务。”
“唉,君士坦丁堡人都是这么死板么?”
斯特凡诺斯遗憾地摇摇头。
“你不是对雅典城没多少了解吗,我还想帮你介绍介绍这座光荣的城市呢……”
“不必,杜绝个人情绪的影响后,我们才能得出最客观的判断。”
乔格斯自顾自走下楼。
“你在旅店里写那篇关于阿德里安堡的报告吧,雅典的这篇我来写。”
走下楼梯,乔格斯展开一份雅典地图,仔细思考着下一步的去处。
在城市监察上,乔格斯已经不是什么新手,曾在一年前参与对君士坦丁堡卡尔西顿区的监察,揪出了一名挪用公款的中级文官和一些勾结走私贩的码头管理员,已经得出了一些经验。
“车夫,雅典城里有几间酒馆?”
乔格斯问道。
“我想去吃些东西。”
“这位先生,您刚刚住的不就是雅典城里比较好的旅店吗?”
车夫不明所以。
“旅店一楼就是酒馆,那里的食物很美味。”
“我想去看看其他的。”
乔格斯说道。
“这样吧,你平常去哪一家,就带我去哪一家。”
车夫咕哝一声,调转马头。
乔格斯坐在马车上,扫视着雅典城的街景。
其实,尽管他一再提醒自己需要客观,但还是在执行任务前依照上级提供的文件稍微了解了一下雅典的发展历程,对这座城市有了一个最基本的认识。
雅典,一座古老的新兴城市,与东罗马其他大城市有很大不同,拉丁人的十字军让这里脱离了帝国的掌控,1446年的奥斯曼劫掠者更是把这里化为不毛之地。
在雅典刚刚回归帝国时,这里只有不到一千人,什么产业都没有,今天的雅典,几乎就是从1453年开始,费二十三年,一步一步重建而来的。
起初十年,雅典城发展缓慢,移民们要么去君士坦丁堡和帖撒罗尼迦,要么就去南边的米斯特拉斯,唯一一片比较繁华的地带就是雅典学院周围,这还是教育大臣巴尔萨蒙上下奔走,筹集雅典学院重修资金之后的结果。
乔格斯知道,教育大臣巴尔萨蒙喜欢雅典和雅典学院,在这里付出了很多心血,从雅典学院里走上政坛的一些文官也被称为雅典派,这个派别没有太过激烈的政治主张,除了抵制奴隶制外,最大的要求就是增加人文投资。
现任南希腊行省执政官,曾经的阿提卡大区执政官科斯塔斯就是巴尔萨蒙的学生,雅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科斯塔斯原本是一位近卫军的军需官,退役之后读了大学,导师就是巴尔萨蒙,随后被任命为雅典行政区的执政官,统管雅典发展。
科斯塔斯到任后,开始对雅典城的情况进行摸排,在苦思冥想一个月后,他终于得出了能够让雅典城重新伟大的可行方案,把城内的两千余名百姓召集起来,宣布了自己的计划。
在他看来,由于人口稀少,基础设施破败,难以吸引人口,港口优势暂时发挥不出来,如果单靠农牧业集散和港口中转,雅典城的恢复速度将会很慢。
科斯塔斯认为,除了深水良港外,雅典城还有两大优势,第一是旧,第二则是新。
所谓旧,那便是古老,雅典城无疑是古希腊城邦的绝对中心,文化潜力巨大,但正如他之前所说,没有人口,文化事业也很难发展,必须另辟蹊径。
于是,科斯塔斯将雅典市民组织起来,依照古代记录,在雅典周边大规模勘探古希腊遗迹,挖掘坟墓,开采文物,发展“考古”事业。
官方层面当然是考古,通俗一点来说,其实就是盗墓。
科斯塔斯请示中央政府后,立马开启了自己的行动,在雅典学院中设立考古专业,通过三年大“考古”成功开掘出了近六千件历史文物,除了浮雕,首饰和古代陶器外,数量最多的还是古钱币,各式各样的猫头鹰银币,亚历山大金币,科林斯银币和斯巴达银币陆续出土。
当然,作为一位对古希腊文化有着足够认知的文官,科斯塔斯自然知道这些文物的价值,他将文物分成几等,最高等级的文物由皇室收购,存放于罗马帝国博物馆中,稍次一等的文物禁止流向国外,只能卖给本国富商贵族,价值最低的一种文物可以在民间自由流通,可以在古玩市场自由买卖。
其实,与东方不同,西方世界和阿拉伯世界都没有那么浓厚的“盗墓”传统,这倒不是因为他们道德高尚,而是因为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传播之后,葬礼规格一切从简,穆斯林的坟墓完全没有任何陪葬品,基督徒的坟墓里有时候会存放墓主人生前喜爱的盔甲,宝剑或一些小珠宝,也不会有太过庞大的财富。
这种模式有好有坏,的确能够将更多物质财富留给眼前的活人,却十分不利于后世的考古研究,以至于半卷西方历史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
但是,古希腊是不同的,拥有着十分古老的墓葬传统,部分大墓中存在着几千件历史文物,这份红利,还真就雅典能吃到。
当然,雅典城靠“考古”挣钱还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皇室愿意钱来买,也愿意引领潮流,号召其他富商贵族收藏文物,如果皇室如同不少欧洲贵族一样对古代异教文物嗤之以鼻,或是直接以国家名义将其收走,雅典城照样挣不了多少钱。
说白了,雅典与帖撒罗尼迦和阿德里安堡一样,也是享受到了君士坦丁堡蓬勃发展带来的财富转移红利,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
于是,雅典城成为了东罗马帝国最大的古文物交易市场,几条古玩街十分兴盛,君士坦丁堡的富商贵族们来到雅典游玩,少说也得买几枚最廉价的猫头鹰银币带回去炫耀。
后来,科斯塔斯也发现了这种发展模式的弊端,较浅的古迹陆续发掘完毕,开采出来的文物越来越少,造假现象逐渐突出……
归根结底,靠倒卖文物挣钱只能图一时之利,根本无法长久。
于是,科斯塔斯开始转变思路,发挥雅典城的第二个优势,新。
所谓“新”,指的是雅典城是从一片废墟上重建而来的,本土势力薄弱,市民阶级势力弱小,没有北方大城市那么浓重的民族情绪和排外传统,可以以此吸引大量外来移民。
由于东罗马帝国主体民族太过稀少,对移民的需求量是十分庞大的,只要一个人信仰东正教或其他可接纳基督教派,会说希腊语,拉丁语或拥有学习这两门语言的意向,他就可以直接获得东罗马帝国公民权,享受与希腊裔正教徒的平等待遇。
当然,这只是名义上的,在色雷斯大区这种资本经济发达,民族思想浓厚的地区,哪怕是斯拉夫正教徒都会偶尔遭到希腊裔的歧视,何况是皈依突厥人,这些理论上的公民实际上并没有完全得到公民的待遇,不少老君士坦丁堡人还会禁止皈依突厥人进入他们的商店或酒馆。
由于大家都是地中海白人,外貌差距并不大,判断身份主要还是看衣着与语言,如果一个纯正突厥人像希腊裔一样穿着,像希腊裔一样说话,他当然也会得到完全的接纳。
发达的经济,富裕的生活,繁荣的文化,强大的民族情感和宗教情绪,充沛的教育资源……这些因素使君士坦丁堡成为一个民族同化的机器。
但是,君士坦丁堡实在算不上一座多元城市,这里只容得下希腊语和东正教,罗斯,塞尔维亚,保加利亚,突厥……这些文化虽然也存在,但难以走上前台,如果不愿彻底加入君士坦丁堡人的大集体,那就只能生活在社会的边缘。
然而,雅典是不同的,几乎没什么本地人,大家都是移民,谁也别看不起谁。
科斯塔斯利用雅典优势,大力招收那些在资本主义大城市不怎么受待见的移民,比如保持异端信仰的亚美尼亚人,来自意大利的拉丁人,刚刚脱离奴籍的萨拉森皈依者和从海外归来的混血罗马人,允许他们发展自己的文化,允许他们保持自己的风俗习惯,允许他们组成自己的社区。
在这之中,犹以意大利人和皈依者居多,意大利的封建庄园经济很早就因为资本主义的发展而逐渐崩溃了,民众流动性强,几个工商业大邦因为东罗马资本的狂飙突进而大范围破产,乡村崩溃,城市也撑不起多余人口,他们便开始向东罗马帝国大范围移民,近几年来尤为突出。
至于皈依者,他们也十分愿意来雅典城生活,不少摆脱奴籍的萨拉森人在暗地里仍然保留着些许伊斯兰传统,有时候也会在家里向麦加朝拜。
如果在君士坦丁堡,这种情况一经发现,他们就会被愤怒的市民拖到狄奥多西城墙上跪个一整天,然后便重新为奴。
但在雅典,风气比较开放,市民和官员们往往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危害社会,大家也就不怎么管你,随你朝拜什么,教堂的礼拜按时去就行,怎么也得表达一个没有反心的态度。
根据调研结果,现在的雅典城拥有一万四千余人,三千余人是意大利人和意大利人的子嗣,将近四千是皈依突厥人,五千余人属于希腊裔正教徒,其他移民共占两千人,可谓是民族驳杂,文化多元。
为了让这些移民对雅典城产生归属感,科斯塔斯费了很大功夫,他对雅典城的各个族群进行了摸底考察,充分了解了他们的意愿,得出了一个十分简单而十分精辟的结果。
所谓移民,离乡之人,弃族之人,无家之人,所求所欲,无非一个更加稳定而美好的生活。
于是,他开始对雅典城及阿提卡大区的行政模式进行改革,并将自己的改革方案提交给帝国中央。
东罗马帝国核心省份的地方行政结构是行省——大区——行政区,行政区及以上的高级官员由中央派遣,行政区以下则由地方政府负责。
由于东罗马帝国疆域跨度太大,各地民情迥异,行政区以下便只能交由地方管理,行政区的执政官必须依照具体情况来完善统治,不能生搬硬套,行政区以下的基层民众实行有限自治。
保加利亚的地方长老,阿尔巴尼亚的封建小贵族,安纳托利亚的牧场主,阿非利加的农奴庄园主和游牧部落,昔兰尼加的奴贩工会,西西里岛的地方帮派……行政区的长官必须与他们实现有效沟通,达成妥协。
所以,东罗马帝国的各个行政区在具体运作上有所不同,色雷斯和南马其顿已经开始通过选调考试选拔地方官员,但其他地方就是没办法这样做,这是客观事实,短时间内难以改变。
科斯塔斯决定复古改制,在阿提卡大区实行民主选举,每一个城市的市长和议员均由拥有选举权利的市民公投选举,通过政治意识来构建市民认同。
同时,他开始改革《市民法,依照与主流希腊裔的亲和程度与同化程度为不同的族群授予不同政治权利。
市民等级依次为完整市民权,有限市民权,拉丁市民权和永久居住权,分别授予希腊裔正教徒,不会说希腊语的斯拉夫正教徒,意大利天主教徒和皈依突厥人。
完整市民权享受东罗马公民一切福利,享受阿提卡大区一切优惠待遇,享有选举权,被选举权,置产权与遗产权。
有限市民权与拉丁市民权大差不差,在选举中仅有半票,在置产和遗产上税收略重。
永久居住权基本没有政治权利,仅有合法工作与合法享受劳动成果的权利,一般会给其他市民充当佃农或雇工。
还有一种比较特殊的便是专属于吉普赛人的永久通行权,由于他们当年在保加利亚战场上为皇帝提供了帮助,每一个吉普赛营地可以在进行登记后得到一张通行许可证,依法在东罗马帝国的国土上游牧生活。
当然,这些市民等级是可以变动的,拉丁市民和有限市民学会希腊语后立刻转为完整市民,仅拥有永久居住权的皈依者工作满三年后则升为有限市民。
在这套体系下,雅典城和阿提卡大区的确稳定发展,移民人数越来越多,也没有出现什么闹事和叛逃现象,农牧业产出逐年增加,文化事业更是稳步推进。
但是,作为一个纯正的君士坦丁堡人,乔格斯依然对这套理论怀有疑问。
“车夫,我听说雅典城进行了权利改革,你属于哪一种?”
乔格斯问道。
“我看你的长相穿着,明显不是希腊裔。”
“原来是个皈依奴隶,现在享受有限市民权了。”
车夫说道。
“再过两年,如果没有犯罪,合法纳税,我就是完整公民了。”
“你感觉这种方式如何?”
乔格斯又问。
“大人,听口音,您是君士坦丁堡人吧?”
车夫沉默片刻,继续说道。
“我在来雅典前,就是君士坦丁堡的一个皈依者,理论上来说,我与你们一样,是罗马公民。”
“但是,在具体落实上,我们的地位天差地别,表面上拥有一切,实际上照样处于社会底层,而且没什么上升希望。”
“人的成见是无穷的,在君士坦丁堡,不少商店和酒馆禁止我们入内,尽管我已经皈依基督,尽管我从未对你们挥动屠刀,尽管我在被捕为奴前一直都是尼西亚附近的一个老农民。”
“现在,在雅典城,我们貌似失去了一些,但至少有些盼头,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获得社会的接纳与认可,市民之间的歧视是被科斯塔斯阁下严令禁止的。”
“选举呢,你试过参选吗?”
乔格斯继续问道。
“没有,想要成为地方官员或地方议员,必须说流利的希腊语或拉丁语,还得会认字。”
车夫摇摇头。
“先生,这里的拉丁语可不是陛下所定义的那种包括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达契亚通俗拉丁语那种拉丁语系,而是真正的古老拉丁语,一般人学不会的。”
“所以,想要获得政治权利,还得学希腊语和希腊文。”
乔格斯没有再问,马车稳定行驶,抵达车夫所说的酒馆。
“先生,到了,这里的茴香酒很好喝。”
乔格斯点点头,递上几枚铜板,踏进酒馆大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