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呆愣在原地,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是入阁了,但又好像没入阁。
他怔怔的抬着头看着朱载坖,想要一个答案,但此刻朱载坖的目光始终都没聚焦在他身上,而是用俯瞰的目光平等的看着殿内的所有人。
同时,也在这个时候,殿内的百官们也不由嗡嗡的议论了起来。
他们也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不过,对于这些官员而言,他们震惊归震惊,但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此议。
毕竟他们都是京官,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南京虽然也是大明的两京之一,也有和京师这边一样的朝廷官制,但在平时的感觉里,南京不过就是一处不同京师的地方罢了。
非要说南京有多特殊,大概也许只是形势上的特殊了。
朱载坖平淡的目光扫过众人,他又说道:“接下来议其他事吧,内阁继续主持。”
徐阶等人听到朱载坖的声音后,也对着朱载坖又一拜道,“是,臣等遵旨。”
接下来内阁就又接过文华殿例会的主持之权,开始了其他事宜的讨论和研究。直到日上中天的时候,这次例会才算是结束。
在例会结束之后,朱载坖也没有留任何人,径直的就从文华殿离开,一路去了西苑万寿宫方面。
当朱载坖到万寿宫时,嘉靖皇帝也刚刚打坐静修完毕,此刻的精神状态也是非常的不错。
陈洪,李芳等人见到朱载坖过来,也连忙低身行礼,“奴婢拜见王爷。”
朱载坖看了他俩一眼,问道:“陛下传膳了吗?”
陈洪立刻小心的回道:“还没有。”
朱载坖嗯了一声,“去传膳吧,今个孤就在这里陪着陛下用膳。”
说罢,朱载坖也不再看陈洪,李芳一眼,他直接就进到了嘉靖皇帝的精舍里面。
嘉靖皇帝听到外面的声音,也知道是朱载坖来了,他也不由露出一抹喜悦之色,从自己打坐的蒲团上起来了。
“父亲万安。”
朱载坖对着嘉靖皇帝恭敬一拜。
嘉靖皇帝呵呵笑道:“过来,到朕身边来。”
嘉靖皇帝招呼着朱载坖过来。
朱载坖又回了一声是,然后就走到了嘉靖皇帝身边,很有孝心的搀扶着嘉靖皇帝的一条手臂,两人一起到了精舍里面的茶座处坐下。
待到嘉靖皇帝坐稳之后,朱载坖又亲自将一旁的一直用小火温着的茶壶拎了起来,给嘉靖皇帝冲了一杯刚刚好的热茶。
“父亲,请用茶。”
朱载坖双手将茶杯捧到了嘉靖皇帝的跟前。
嘉靖皇帝欣慰一笑,接过茶杯,放在鼻尖前微微一嗅,“还是你泡的茶香!”
朱载坖呵呵笑道:“这都是父亲的茶叶好,和陈洪李芳他们比起来,儿泡茶的手艺很一般。”
嘉靖皇帝笑道:“他们泡茶的手艺再好,也比不上你给朕泡的茶。”
说完了这句话后,嘉靖皇帝又问道:“今个例会怎么样?”
朱载坖回道:“一切顺利。”
嘉靖皇帝又笑道:“高拱没闹?”
朱载坖也跟着笑道:“高先生虽然脾气爆了些,但也是分场合的。而且,这次父亲也满足了他的宿愿,擢拔他入了内阁,这样的恩典,他激动都来不及呢?怎么会闹?”
嘉靖皇帝又哈哈的笑了起来,显然嘉靖皇帝也有一番自己的恶趣味,他就想看着大臣爱而不得,得而不舍的样子。
这次推荐高拱去南京的决定虽然是朱载坖做的,但是没有嘉靖皇帝点头和认可,这件事也成不了。
所以,嘉靖皇帝自然也很享受这种拨弄他们命运和情绪的快乐,好似只有如此,才能让他体验到飘飘欲仙,天下我有的奇妙状态。
“这次你有信心吗?”
嘉靖皇帝又看着朱载坖问道。
朱载坖也看着嘉靖皇帝回道:“事在人为,只要儿迈出了这第一步,儿就有信心!”
嘉靖皇帝嗯了一声点点头,他就喜欢朱载坖的自信。
因为在朱载坖自信的样子上,嘉靖皇帝也有一种恍如回归青少岁月的激昂之感。
嘉靖皇帝又道:“这次你把鄢懋卿和小黑子都给调到南京了,你就不怕他俩把南京的天捅破吗?”
朱载坖道:“父亲,那些人算不上是南京的天,海瑞和鄢懋卿倘若真的能够将他们逼到狗急跳墙,那么剩下的事情就容易办了。”
“这些年朝廷一直都东南用兵剿灭倭寇,荡清海域。这些兵比起那些只会养尊处优,色厉内荏,欺行霸市,鱼肉乡里的豪绅地主打手,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如果这些人真的忍不住狗急跳墙,妄图挟持民众,聚众作乱,袭击朝廷命官,破坏新政,那么儿以为这就是一次天赐之机!”
嘉靖皇帝感慨一声,又笑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胆子大!这要是放在朕身上,朕就顾虑南方会不会因此而乱。你倒好,居然想着利用原来在东南的剿倭兵,一劳永逸的将问题解决掉。”
“这样的雄心谋略,也就在朕年轻的时候才有过。但可惜的是,朕那时候一直都在和杨廷和他们争大礼仪,从安陆带过来的人,也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
“所以,朕在对付他们的时候,只能耗着,只能拖着,只能熬到他们内部分裂,朕才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现在你的运气比朕的好多了,李春芳,高拱,张居正,胡宗宪,赵贞吉,海瑞,戚继光,俞大猷等人都是忠心于你的可用之才。这些人要是用好了,至少未来二十年,你都不用担心无人可用。”
说到这里,嘉靖皇帝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若是朕当初登临大宝的时候,手下也有这么一帮干臣猛将,那该多好呀!”
朱载坖道:“父亲,儿的运气都是您给的。您刚刚说那些人,可没有一个是儿自己培养出来的,他们都是在父亲的治下冒出来的人才。”
“所以,即便是再过百年千年,后世之人谈论到父亲与儿这段历史,他们也会惊叹于父亲的嘉靖时代是如何的辉煌。儿不过就是仰仗着父亲的福荫,才得到了这些人。”
嘉靖皇帝听到这句话后,也不由呵呵的笑了起来。
“是这个理,这些人都是朕的嘉靖时期冒出来的人才。这么说起来,朕不仅有汉文帝之贤,还有宋仁宗的嘉佑之运。”
嘉靖皇帝说的嘉佑之运,就是宋仁宗嘉佑二年的“千年龙虎榜”之运!
在那一年里,宋朝文气尽显,达至顶峰!
那一年主持科举的主考官是欧阳修,副考官是王珪,阅卷大臣是梅尧臣,登榜进士有:苏轼、苏辙、张载、程颢、程颐、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王韶、吕大钧等人。
这些人再单独的拎出来一个几乎都是“全文背诵”级别的超级大拿!
而且除了“全文背诵”之外,其他方面也几乎可以是登峰造极的。
譬如张载的横渠四句,譬如程颢、程颐的程门立雪传说,譬如三苏父子的旷世佳话。
那可都是脍炙人口的故事。
而这些人就是在嘉佑二年这一年集中冒出来的。
虽然嘉靖皇帝和朱载坖刚刚提及的那些人,并不是同一榜的进士,但是他们也都有一个共同的显著符号,那就是“嘉靖”二字。
所以,当后世之人真的开始议论起大明这个阶段的人才井喷现象时,也都会提及这个时段主宰天下的嘉靖皇帝。
因此嘉靖皇帝这才说出了那句“嘉佑之运”!
朱载坖呵呵笑道:“父亲英明,就是这个道理。”
嘉靖皇帝听着朱载坖的话,也开心的笑着。
这个时候,陈洪也寻着时机悄悄的过来了。
“帝君,王爷,午膳备好了。”
嘉靖皇帝和朱载坖同时抬头看了一眼陈洪,嘉靖皇帝说道:“那就传膳吧,记得再开一坛五十年的绍兴雕,朕要陪三儿小酌两杯。”
陈洪立刻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等到陈洪小心翼翼的又退出精舍去准备的时候,朱载坖又担心的看着嘉靖皇帝说道:“父亲还能喝酒?”
嘉靖皇帝摆摆手道:“朕问过李时珍了,他也没有反对,只是让朕适可而止。所以,陪你小酌两杯,也没有问题。”
朱载坖听到这话,也不由微微放了下心。
虽说他和嘉靖皇帝之间的父子之情并不如普通父子那般的深厚,但是自从那晚和嘉靖皇帝破开了“二龙不相见”的禁忌之后,朱载坖也能明显的感受到嘉靖皇帝对待自己那一番浓烈至极,宛如高山深海一般的父爱。
在这个历史时空里的嘉靖皇帝,并不像历史传说之中的那么冷酷无情,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
他一直坚守“二龙不相见”的禁忌,就是因为他太爱自己的孩子了,他太担心自己孩子又像哀冲太子,庄敬太子那样早夭早逝。
所以,在嘉靖皇帝的心中,他对自己孩子的疼爱关切之心,是一点都不比普通父母少的。
而且,也因为他这么多年没有见过自己儿子的缘故,他在打破“二龙不相见”禁忌之后,也是充满了小心,唯恐自己严厉过头,让朱载坖心生恐惧,又疏远了自己,让他又变成一个可怜的孤家寡人。
作为一个人,朱载坖也会将心比心,毕竟这些年来他的一切,也都是嘉靖皇帝给予的,朱载坖他自然也能感受到嘉靖皇帝的微妙情绪。
所以,在每次和嘉靖皇帝见面说话的时候,朱载坖尽量都不用那些过于正式的语言和称呼,他从来都没有当面叫过嘉靖皇帝一声“父皇”,而是用“父亲”两个字来称谓嘉靖皇帝。
当然这也不是朱载坖的首创,在十几年前庄敬太子还在的时候,他也曾这般称呼着嘉靖皇帝,也从没有用那种公文式的称呼叫过嘉靖皇帝。
毕竟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也需要各种感情的慰藉。
并不说让自己的孩子们给自己叫一个特殊的称呼,自己就显得与众不同了。
殊不知,那种特殊的称呼,其实也是一种距离。
所以,即便是在天家,皇帝在自己喜欢的孩子跟前,他还是想保留着那一份珍惜的父子真情,不让君君臣臣的规矩来破坏这种他本该就能享受的感情。
因此朱载坖在自己的王府教导自己的儿子女儿的时候,他也从来没让这些孩子叫过自己“父王”,而是让他们也如普通百姓家的孩子那般,跟自己叫爹。
因为在朱载坖的心里,也只有这种亲切的称呼,才是真正可以发自于内心的父子之情。
过了一小会儿的时间,陈洪带着几位捧着托盘,盛着饭菜的送膳的小太监进来了。
他们都无比恭敬的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在这里抬头张望,陈洪指挥着他们将饭菜摆好之后,就又亲自去叫嘉靖皇帝和朱载坖了。
“膳食备好了,请帝君、王爷移步。”
朱载坖听到陈洪的这句话后,他立刻也从自己的位置上起来到嘉靖皇帝身边,又扶着嘉靖皇帝的一条手臂,父子俩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朝着餐桌而去。
到了这边后,朱载坖又伺候着嘉靖皇帝坐下,而后他也陪坐在一旁。
陈洪也很有眼色的在一旁开着那坛嘉靖皇帝点的五十年的绍兴雕。
在他将酒坛上用油纸和泥封的盖子解开的时候,一股浓郁的酒香也散发了在周围。
朱载坖闻着飘到鼻端处的酒香,也不由赞道:“还是父亲这里的酒香!”
嘉靖皇帝也笑道:“喜欢的话,待会让陈洪给你送几坛过去。反正这酒朕不喝的时候,也是用来泡脚的。”
朱载坖听到这句话后,表情顿时一愣。
他万万没想到嘉靖皇帝居然会用如此好酒泡脚,这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而且现在也正准备要吃饭呢,结果他来了一句这酒不喝就是用来泡脚的,这还怎么能让人喝下去啊?
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马上要喝的就不是酒了,而是洗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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