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垂眸,沉默地弹走烟灰。
一粒烟灰落在她的指甲盖上,肉粉色的指尖,缀着点浅灰。未等于锦铭抬手去擦,她就转过手腕,漫不经心地将灰尘吹去了。烟头也被吹了两下,暗红的火光缓慢地蚕食着细烟,忽明忽暗,仿佛她指缝夹着一颗又小又可怜的心脏,正微弱地跳动。
于锦铭喉咙突得一紧,顿时有些喘不过气。
他怕极了她无端的沉默。
“瑶瑶……”他唤她。
苏青瑶支起肩,再度将烟递到唇边,深深吸上一口,又慢慢吐出来,丝丝缕缕的白雾,像菌丝聚集在她的唇畔。
“要是我想一辈子都这样呢?你打算怎么办。”苏青瑶抬眸,看着他说。“锦铭,难道你永远不成家,就这样陪我耗吗?”
“为什么不行?”他不假思索地反问。“如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成家又有什么意义?”
“我真搞不懂你哪里来的勇气,敢随随便便说这种话。”她突然将烟头摁在路灯柱子上,使劲旋了旋,似是恼了。
“有什么不敢!当着徐志怀的面我也敢说,我爱你,我非你不娶!”于锦铭道。“难道叫我像抓阄一样,随便娶个女人回家?与其过那种稀里糊涂的日子,倒不如一枪毙了我。”
“够了!”苏青瑶喊。
她转身,背对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但没再转回来。她两手环抱在胸前,站在那儿,手里夹着那支熄灭的烟,长长的影子从苔藓似的旗袍底一直爬到于锦铭的脚尖。
于锦铭呆呆望着足尖的黑影,只觉一阵凄惶。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女人,满是旧中国的婉转,又满是旧中国的优柔,可爱又可恶。
“你根本不明白我跟他结了婚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我跟你去了南京,就万事大吉了的。”又是一阵沉默后,苏青瑶搓揉着手里的细烟,开了口。“我太了解志怀了。他要是知道我和你的事,绝不会放过我。我要想走,只能抛下现在的一切,跟你私奔。锦铭,你是个男人。这种事落在男人头上,说不准还要被夸一句风流。可我呢?我会是一个没有和丈夫离婚,就跟情人私奔的淫妇,谁都能来糟践我两句的破鞋。那样,你的家人,未来军政府的人,会怎么看我?你想过没有?”
“我当然想过!”于锦铭几步追到她的身后。“我爹一向主张儿女婚事自由,他定不会为难你。我的兄嫂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等我们去了南京,我到颐和路租一栋洋房,专供我俩住,你想干什么都行。至于那些社交场的人,你不必搭理。他们要是送请柬来,你就往垃圾桶一扔,当没看到。瑶瑶,只要你点头,我立马替你找律师,帮你打离婚官司!要是打不赢,大不了,我拿枪抵他脑门上,不怕他不签字!”
苏青瑶听了,心扑通扑通乱跳。
“你有病。”她埋怨。
于锦铭抿唇,脸色掩不住的黯淡。
他自觉已经把心底的话全掏出来同她说了,就差披肝沥胆,拿一把刀子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了!尽管如此,她还是闪烁其词……那姓徐的究竟有什么好?叫她宁可满肚子委屈地混日子,也不肯信一信他,同他去南京过全新的生活……他真心想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但她不愿,她只是在玩弄他!拿他排遣一下无聊的富太太生活。可他居然还是爱她!
想着,于锦铭使劲抽了几下鼻子。
苏青瑶听在耳中,惴惴不安,吸气声小蝇虫般骚扰着她的神思。
他难道是哭了?不至于吧。哪有男人会因为感情掉眼泪的?可他分明——
苏青瑶一面掰着手中的烟丝,一面偷偷侧过脸。她看见于锦铭站在身后,低着头,正牢牢盯着自己,对视的那一瞬,他的眼眶骤然红了。
“瑶瑶——”他唤。
苏青瑶抿唇,避开他湿漉漉的眼神,道:“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说罢,她转身,迈着碎步逃回饭堂。
进了饭堂,却没见到谭碧和贺常君。柜台管账的老板娘说他俩结了账,先叫黄包车走了。苏青瑶听了,愣在原处,进退不由。这么晚了,没法儿打出租车,黄包车大概也歇业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靠于锦铭开车送她回家。
于锦铭过了会儿才进饭堂。
“我送你回去。”他走到苏青瑶身旁,指腹蹭了蹭她的袖口。
苏青瑶不张嘴应他,点点头。
两人坐到车里,谁也不说话。
闭塞的车厢里残留着一抹妩媚的甜香,是谭碧身上的香水。
苏青瑶特意选了后座。于锦铭明白她的想法,心中唯有苦涩。他透过后视镜看她,柔声说:“困了没?困了就睡吧,后头铺了张小毯子,你盖上,免得着凉。等到谭姐家门口,我再叫你起来。”
苏青瑶轻轻答应一声“嗯”,接着从靠椅后头使劲扯出一张小毛毯,裹在身上。于锦铭开车很稳,几近感觉不出汽车在移动。苏青瑶坐在车内,呆了许久,渐渐的,大约是酒上头,萌生出些许困意。她阖眸,脑袋靠着车窗玻璃,竟睡去了。
她做了个极其混乱的梦,想起了许多难过的事,可惜睡得太死,她说不上来究竟梦见了什么,只觉愁肠百结,恰如秋夜的白月。
睡醒,苏青瑶睁眼,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竟躺在后车座睡着了。她将脑袋从毛毯里钻出来,却瞧见车门大开,而于锦铭正斜坐在身边,无声地望着天空。
似是察觉到她醒来,于锦铭回首,看向睡在身侧的苏青瑶。他的眉头短暂地蹙起,掌心探到她的面颊,摸了摸她濡湿的面颊,见她并未显露不适,神色方才舒缓。
锦铭?她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是魇着了?”于锦铭说着,五指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擦去水痕,不知是汗是泪。
“做了个梦。”苏青瑶道。
“什么梦?”他问。“是噩梦吗?”
苏青瑶想了想,说:“不记得了。”
于锦铭轻笑。
他手肘撑在座位,尽可能弯下腰,以一种相当难受的姿势贴近了她。月色稀薄的夜晚,他的眼瞳也随之黯淡,成了浓稠的暗褐色。苏青瑶端详地凝望着,直到额头倏忽一凉,才回过神,原是他的额发垂到了自己的眉心。
“我们到家了?”苏青瑶问。
于锦铭答:“在公寓楼下。”
苏青瑶躺在车座,缓了会儿,突然小声说:“锦铭,我有点饿。”
于锦铭呆了下,继而噗嗤一声笑了。
他捏捏她裹在毛毯里的小脸,道:“叫你晚饭光顾着吃酒。”
苏青瑶瘪瘪嘴,懒得搭理他。
“回寓所,我给你下碗面?”于锦铭又道。
“不想吃面。”苏青瑶说。
“你想吃什么?”
苏青瑶想了好一阵子,说:“拿破仑蛋糕。”
“行,”于锦铭答应得爽快,“哪家的?我去给你买。”
苏青瑶想了想,发现每回买甜食,都是徐志怀拎纸盒子回家,拆开来,洗好刀叉递给她。她只管吃就行,突然一下叫她说,还真讲不出来。
“算了,不要吃了。”苏青瑶推推他的胸口,莫名其妙地撒气,大抵是真醉了。
“我带你去华懋饭店,怎么样?”于锦铭反手握住她推搡的小手。“开个房间,然后叫餐。”
“少发疯。都什么时候了,人家的厨子不睡觉?”她道。
于锦铭握着她的手,垂下眼帘,慢慢将手指扣进她的指缝,略显傻气地笑了。“那等天亮?一天亮,我就开车去给你买。”
“就你闲的没事做。”苏青瑶一边说,一边翻身爬起来。脑后的发髻睡散了,鬓边的发丝纷纷垂落,贴在面颊。她本就瘦小,披着毛毯,活像只小白猫儿,还是脾气顶不好的那类。
于锦铭笑着啄吻她的手指尖。“总不能叫你饿着肚子睡觉。”
苏青瑶指尖轻颤,随着一下下轻盈的吻,酥了半边身子,连带头脑也有些惘惘的。她不由想,自己讲了那般伤人的话,按理说,他理应要赌赌气的。好比志怀,志怀见她甩脸子,都是皱眉头,然后有意冷一冷她的……奇了怪,这人怎么会没一点自尊心呢?
于锦铭不知她的心思,只顾热切地念着自己的想法。“要么去我那儿,我公寓里还有东西可以吃。”
苏青瑶淡淡应了声“嗯”,答应了。
于锦铭难以置信,想再问一遍,又怕她突然改口,便飞快地钻进驾驶座,发动引擎。他一路开得飞快,夜幕下的街道模糊成断断续续的残影。苏青瑶看着窗外,也有些头昏脑涨。
他俩进了公共租界,开过苏州河,停在于锦铭租赁的公寓楼前。于锦铭熄火下车,殷切地为她开门。两人上楼,狭窄的楼道如同一个幽深的黑洞,又似动物盲肠。于锦铭紧紧牵着苏青瑶的手,领她上楼。因为紧张,他手心渗出些薄汗,但不惹人讨厌,好比温暖潮湿的回南风。走到门前,于锦铭摸黑从西裤的口袋里取出钥匙,开门。
“啪”,他摁亮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