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浓稠如石油的夜晚,唯独此处公馆灯火辉煌,仿若臃肿的黑纱帐里藏着千盏燃烧的油灯。滚热的灯油一如模糊的爵士乐,从窗缝、门缝里一声声滴出来,淌到大门外,粘住了男人脚底。
徐志怀垂眸,瞟了眼门底渗出来的光亮,按铃。
“你找谁?”高瘦的男人拉开一道门缝。
徐志怀冷淡地开口:“谭碧,在不在?”
“不好意思,谭小姐今晚不接客,”说着,男人便想合门。
徐志怀轻巧地一抬手腕,文明杖的前端插入缝隙。
“我说了,找谭碧。”他重复,面无表情。“在,还是不在。”
“先生,谭小姐今晚已经有约了,恕不接待。”男人脸上显然带了几分愠色。“您要再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
徐志怀听了,微微眯眼,薄唇抿作一条暗粉的线,继而唇角向上微微牵动,眉头却压低,缓慢将手杖撤出。
守门的男人悄然松一口气。
正当此时,徐志怀突然抬起手杖,狠狠撞向门板——
“咚!”
一声闷响。
于锦铭往前半步,脚尖撞到了床脚,两臂紧搂着腰,抱住她,脸低下去,埋在颈窝。发丝蹭着脖子,苏青瑶的心轻飘飘地痒。她侧身,见他重新抬头,仔细地盯着她。
“怎么了?”苏青瑶小声问。
于锦铭静了一会儿,突然小孩似的笑起来。
“没什么。”他深深弯着腰,额头抵着她的。“就是很开心……看到你开心。”
眉眼逼得那样近,近到快看不清他的脸。
额发落在她的眼角,发丝间里藏着小小的皂荚香,粉扑似的拍在脸上。苏青瑶听着房门外欢快的舞曲,一时失神。真的对吗?这样做?这样……她犹移地想着,眉心忽而一痒。抬眸,原是他俯身凑过来。于锦铭喉结上下一咽,再度亲她的眉心。苏青瑶苦笑着蹙眉,抬手抵住他的胸口,背脊绷成一根伸长的皮筋。
“不要弄了,好痒的。”她说。
于锦铭却呢喃。“喜欢。”
“什、什么?”她没听清。
舞曲越发急促,他在管弦乐细小的杂音里,含着微笑倾诉:“说喜欢你。”
苏青瑶听闻,默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整日想着、盼着,要围着你打转,可又知道你有自己的安排,不容干涉,便只能忍着、等着。你偶尔肯理我一下,我就高兴到飘飘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瑶瑶,我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都是别人围着我打转。”于锦铭继续说,语调轻且急。“讨厌吗?瑶瑶,我说这些话。会不会太蠢了?”
苏青瑶咬牙,无言以对。
如同火车轰隆隆驶过铁轨,带出一团白雾,而她是那个新铸成的轨道,在鸣笛声中止不住震颤起来。
舞曲响起了属于它的最后一个音符。
是一声上扬的小提琴。“呜”一声,顺滑地泼洒出去,亮闪闪的音符在半空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接着噼里啪啦地落下。一曲奏罢,该换舞曲,舞池中央的摩登男女不约而同地往边缘撤。
徐志怀迈入大堂,一袭黑衣,擎着手杖,径直贯穿了舞池。
谭碧探身,瞧见徐志怀的身影,赶忙拉来一名侍者。
“快去叫于少出来。”她竭力捺低声音,说得飞快。“赶紧的。”
说罢,谭碧拎起衣摆,匆匆下楼。
“哎呦,徐老板,稀客呀。”她停在楼梯上,慌乱地挤出笑容。
徐志怀开门见山:“苏青瑶呢?叫她出来。”
“不好意思,徐老板,阿瑶不在我这儿。”谭碧两手抱在胸前,无名指上沉甸甸的钻石戒指,将上臂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这大晚上的,都过零点了,您跑我的场子找老婆,怕是来错地方了吧。”
徐志怀轻笑,一抬手臂,文明杖顺着惯性往上窜。
他轻巧地握住手杖的中段,走到谭碧跟前,头不动,眼珠子移上去,冷冷道:“滚开。”
谭碧后退半步,脚后跟踩在上一级楼梯的边沿。
“徐志怀我警告你,今天我这里有贵客。”她不自觉转头,望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又飞快转回来,拿身子堵住徐志怀。“我不管你有什么事,都得明天再说。”
“把苏青瑶叫出来,”徐志怀盯着她,一动不动。“或是滚远点。”
“徐老板,您这样不给面子,别怪我不客气。”谭碧似笑非笑地撇过脸,胳膊往扶手一搭,冲大堂喊:“来人,送客!。”
话音未落,一道残影冲她袭来,速度极快。
谭碧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虚影,吓得脚一软,竟原地滑了一跤,“咚”一声,半跪在台阶。正见那物什将要砸到头上,又突得悬停在半空。谭碧惊魂未定地抬头,才看清,险些一棍子将她打下楼的,是徐志怀握着的手杖。
男人嗤笑,手杖的尖端稳稳地移到谭碧的眼珠子前,再进一步,便要活活捅进去了。
“谭小姐,你真该庆幸。”徐志怀一字一句道。“庆幸我不打女人。”
说罢,他绕过谭碧,上楼。
“苏青瑶!”
“……你听见没?”苏青瑶望向门关。
“什么?”
苏青瑶没应,侧耳仔细辨着屋外的声响,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
于锦铭紧紧抱着她,说:“我去看一眼?”
苏青瑶脑袋稍稍歪斜,含着下巴道:“好……应该是阿碧来了。”
于锦铭颔首,起身。
苏青瑶坐在床边,十指捋着卷发。她两手将长发统统拨到左侧。于锦铭见了,忍不住在离开前俯身吻住她。唇齿相贴,舌伸到她的唇中,于锦铭越吻,越有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好似猴子捞月,满心欢喜地以为用手掌握住了月亮,可等捞上来,不过一摊盛着圆月倒影的湖水。
舞曲停了许久,一直不见重奏,大雾弥漫般,也不知那雾里藏着什么,只隐约听见交谈声,是浓雾里偶有的一声鹤鸣。
苏青瑶阖眸。
恍惚间,她再度听见有人在叫她,但唇舌被痴缠地撕咬,她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