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下一秒,走廊响起几下木杖击地的声音。
徐志怀停在门前,听见了屋内的嬉闹。
他将文明杖夹在腋下,右手探入大衣,握住枪柄,取出,上膛,左手握住门把手。
打情骂俏的嬉闹转为娇吟,徐志怀不觉全身一冷,但又立刻灼热起来,像吞了铁浆,烫烂了五脏六腑。他屏息,犹豫了两秒,后槽牙一硬,肩膀顶着房门,强行闯入。
枪对准了床,手指搭在了扳机。
只见被浪中仓皇爬出一张灰白色的脸,细长眼睛,嘴唇红艳。
不是她。
“啊——”女人发出尖叫。
谭碧听到叫声,赶忙撑着楼梯扶手,爬起来。撩开旗袍摆一看,膝盖磕出一块淤青,皮擦破了,正渗着血珠。顾不了那么多,她连爬带走地上了二楼,见徐志怀拿着枪出房门,血冷了半边,险些跌坐在地。
幸而下一秒,她又见一个胖男人骂骂咧咧地追出来,只穿了裤子。徐志怀枪口对准他的脑门,男人顿时成了哑巴,他挥一挥手,赶畜生似的让那男人回屋。左手拎着文明杖,杖头灵巧地一勾门把手,合门。
从大悲到大喜,极短极短的一瞬,谭碧似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
她咬牙,拼力追到徐志怀身后。
“徐志怀!徐志怀,站住!你想干什么!”
徐志怀驻足,手中仍紧握上膛的枪。
“谭碧,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他侧身,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再跟过来,我连你也杀了。”
谭碧强撑着,嫣然一笑。“徐老板口气真大,上海可不是你一手遮天的地方。”
徐志怀不言。
他垂眸,灯光照在密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正在沉默时,公馆外刮起了大风。风很大,摇动的树叶追着风,呼啸声震耳欲聋。雨还未到,玻璃窗已微微颤动,大堂的男男女女开始在谈论雨,要下雨了,下一首舞曲已经准备好,他们谈论着雨,步入舞池。
一首激烈的舞曲随雨声迸发,大小提琴合奏,磅礴而浩大。
徐志怀似是被乐曲感染,露出一个略显嘲讽的微笑,继而冷不丁朝谭碧抬起枪口。
“砰。”
四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关望去。
“小谢,出去看一眼。”短暂地沉默后,陈道之发话。
谢弘祖得令,起身离席。
他到走廊,瞧见谭碧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脚边的地毯多出一个弹孔。
谢弘祖冷着脸,脚尖使劲踢她,继而弯腰。
“怎么回事?”
谭碧转头,愣了一会儿,方如梦初醒般拽紧眼前男人的袖管。
“是徐志怀,”她尖着嗓子说,“扶我起来,我要去找阿瑶,徐志怀找来了,他带了枪。”
“谭碧,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谢弘祖眯眼,脸上带笑,右手抓住她的脸蛋,五指鹰爪那般陷进去。“陈主任留你在这儿,是器重你。识趣点,少管闲事。”
谭碧脸一干,太多念头在她脑海闪过。“什么日子?你说。”
谢弘祖左手插兜,仍笑着,无声比了个口型——抓间谍。
“噗啦——”,丝绒窗帘被狂风推入,跌跌撞撞地在她眼前展开,像临行前,给犯人戴上了头罩,漆黑一片。
半空响起一声闷雷。
徐志怀再度来到房门外。
他搭上把手,暗暗拧动,锁了,打不开。窗外夜雨渐急,如哇哇叫唤的乌鸦,成群扑向窗户,将自己砸了个脑浆横流。他垂眸,恍如被这震耳欲聋的雨声淋湿,忽而有些犹豫。他想起方才的那张白脸红唇,如果刚才是她,如果真的是——
“烦人。”雨幕中透出一声响,她轻轻柔柔道。
徐志怀嗓子眼一紧。
他能想到她说这话的神态:脸低着,乌黑的眼珠子朝上瞥,细眉似蹙非蹙,唇微抿,一抹春日的海棠粉。倘如在那时,伸手捉住她的胳膊,她象征性地闹一下,想要挣脱,叫玉润的胳膊在指缝里颤动,再握紧,便不动,只瞪大眼睛瞧你,一种娇憨的埋怨。
仿佛烈火灼身,徐志怀变了脸色。
他握住枪,上膛。
第二颗子弹,打破门锁。
汹涌的舞曲混杂着枪响涌入,屋内的两人被惊动。
那时,苏青瑶正坐在于锦铭怀中,衬裙翻到大腿根,右臂搂着脖子,与他耳语。听到枪声,于锦铭下意识搂紧苏青瑶,从床畔滑落,坐到地板,将她挡在内侧。
耳边的脚步声疾如骤雨,苏青瑶还没缓过神,仅一呼吸,又是一声尖锐的强项。于锦铭手掌压住她的头,猛地一按,子弹擦着发丝打入墙壁。她张大嘴,冷气倒灌入喉,没能叫出声,再一抬头,目光正对上走来的丈夫。
他要杀了她,只一眼,苏青瑶便确定了。
徐志怀再度举枪。
苏青瑶阖眸,却没听见枪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咚”,接着耳边一阵乱响。
她睁眼,看到于锦铭突然从地上暴起,一下扑倒对方,单膝跪地,两手死死摁住徐志怀持枪的右臂。一方意图挣脱,一方拼死阻拦,两方因此产生了短暂的僵持。苏青瑶不敢抢上去阻拦。她四肢并用地爬起,光着脚,要跑去门外呼救,衬裙湿透了,后背一大片汗渍。
啪嗒啪嗒,黏腻的脚步声掠过,地上的两人仍在僵持。
徐志怀眉头拧紧,青筋绿苔般从手背长出来。
于锦铭大抵是想放掉徐志怀枪里的子弹,尽全力压稳了他的右手,叫枪口对准墙壁,强行摁下扳机。
砰——第四枪,子弹穿墙而过,极响。
巨大的后坐力令两人的胳膊同时一麻。
徐志怀先一步反应过来。他抬左手,手肘冲他的太阳穴来了两下。第一下砸中了对方,到第二下,于锦铭上身微抬,朝后躲闪。徐志怀趁机挣脱了束缚,左手扒住床脚,猛然坐起。手臂仍有些麻,还剩三颗子弹,他怕射不中,便没放枪。于锦铭则蹲在地上,左手扶着墙壁,右手朝后探去,摸到了立在拐角的小桌的桌腿。于锦铭依稀记得桌上摆有一个粉瓷花瓶。
彼此对视,沉默片刻。
两人缓缓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