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四十八章 痴虫 (二)(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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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冲出宿舍楼,迎面撞见两束雪白的车灯,眯眼仔细一瞧,高以民正站在汽车旁,与九大队的副队长飞快地讲着话。于锦铭几步跑过去,低低喊一声“高队”。高以民蹙眉,点一下头,弯腰从副驾驶座捞出一个手电筒抛给他。

少顷,又有几名四队的飞行员陆续出来。于锦铭跟他们一起挤进汽车后座,高以民坐在副驾驶座,由九队的副队长开车,驶入军区的家属院。

车刚停,一名地勤便急匆匆地过来,说有人看见魏太太带着几件衣服,独自往河边去了,对方以为她是去洗衣裳,就没拦。九大队的副队长气得拍方向盘,骂了句,大晚上洗什么衣裳!接着问,是什么时候瞧见的。地勤说,大概在两三个钟头前。

于是一行人又急急地往河边赶。

开到附近,众人怕不小心错过魏太太,纷纷下车,四散开来搜寻。

这一夜,是有星无月的寒夜,连耐寒的乌鸦都躲进巢穴,睡得静静的,不出一丁点声。

于锦铭踩着时不时下陷的淤泥,沿河岸一路喊:“魏太太,魏太太!魏太太——”高举着的手电筒来回扫着一旁漆黑的河流,河面平静无波,却不似镜子能反光,倒像是一个无痕的漩涡,静静将光线全吸了进去,无端得令人胆寒。

不知在烂泥地里蹒跚了多久,于锦铭从东走到西,眼见要走出军区。他停下脚步,心里盘算着回头,结果手电筒一扫,冷不然瞧见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似是有个人形的黑影在颤动。那模糊的影子自腰部以上浮在黑洞洞的河面,两臂环在胸前,怀中像是还抱着一个半截的人。

于锦铭心脏突突跳,试探着喊:“魏太太?魏太太,是你吗?”

对方不答话。

于锦铭见状,心跳的更厉害。他屏住呼吸,一手拨开枯萎的芦苇从,一手举着手电筒,朝芦苇荡深处走去,每走一步都在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眼,将芦苇杆或什么废弃垃圾错看成了人。

河水逐渐没过小腿,手电筒圆形的光圈打到那黑影的跟前,于锦铭这下看清了,确实是个穿旗袍的女人,短发,烫过没多久,蓬松地堆在额头,呈现出规整的波浪形。她怀中抱着一件礼仪用的冬季军服,于锦铭视线下移,看到军服衣领缝着的领章,金底红条纹,上头有三颗立体三角星,代表上校军衔。

“魏太太?”他再一次呼唤。

女人仍不应。

于锦铭前后看了看,既想要回去找战友,叫他们过来,又怕自己走了,对面人想不开,扑通一声跳河里。

他进退两难,只得扯着嗓子大喊:“高队!高队!我找着人了!”

“不许叫!”女人突然开口,兴许是太久没说话,红唇黏着牙齿,话音含糊且沙哑。“你再叫我就跳下去。”说着,她抱着军大衣朝后退一步,无波的河面霎时间激起层层涟漪。

于锦铭慌忙闭上嘴,也跟着她朝前迈了一步。

两人相距约两米,脚底是淤泥和被踏倒的芦苇杆。于锦铭估算着彼此的距离,想纵身一跃,直接冲上去拽住对方,将她强拉上来,但也怕一下子没抓住,反而激怒了她。思来想去,于锦铭还是选择保持现有的姿势,两眼紧盯着眼前的女人。魏太太也同样害怕于锦铭会冲过来,阻碍她寻死,可究竟跳不跳,她其实也没做好百分百的准备,总觉得心里沉甸甸,一口气噎在嗓子里,放不下。

于是两人就这样默默对峙着,谁也不动。

激起的涟漪重归平静,云淡了些,漆黑的河面倒映出漫天繁星。

终于,于锦铭熬不住,带着讨好的笑脸,小心翼翼地开口:“魏太太,有什么事,我们上来说,好不好?”

“你是哪个队的?”女人冷冷问。

“四大队,开驱逐机的。”于锦铭说。“我姓于,你管我叫小于就好。”

“成家了吗?”

“还没,”于锦铭答。“但我曾经有个心上人,已经分开五年多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过的怎么样,是死了还是活着,所以我多少明白你的感受——”

“呵,”女人惨淡地笑了,“你不明白。我在笕桥航校认识他的时候,他跟你差不多大,瘦高个,笑起来很大声,一下就把我迷倒了。后来我娘知道,说什么也不许我嫁空军。我不服气,还说,不碍事,他是航校的教官,不上战场。再说,南方的局势不是很平稳吗?哈,谁想到,这才打了几个月,他就这样走了、走了……连个尸体都看不见,连个敛尸的人都没有……你看看这衣裳,我埋这衣裳当他的坟,不可笑吗?”

“魏队长是为国效力——”

于锦铭刚张嘴,就被魏太太打断。

“我当然知道他是为国效力!”女人嘴唇颤抖。“所以我总对他说,开开心心去吧,你能上阵杀鬼子,我为你高兴。他也常说,男子汉大丈夫,战死沙场,死了也甘愿。现在他死了,舒服了!甘愿了!可我不甘愿!我是哄他的、骗他的,说一万遍大道理,他还是走了。他才三十岁啊!”

于锦铭听闻,一时气短,没了话。

因为他也在寄回家的信里重申过无数遍“为国尽忠,死而无憾”。兄长于锦城替父亲所写的回信里,也说过许多次“男子汉大丈夫,当胸怀大志,上阵杀敌”。可他知道,他写那些话,多少是真的甘愿,又有多少是为了安慰父亲。而父亲让兄长写那些话,大抵也是相同的出发点。

他们为了减轻痛苦,彼此安慰,不断说着好听的谎话,谁也没点破对方。

思及此,于锦铭垂眸,望见星光倒映在河面,泪光般闪烁。

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声说:“魏太太,快跟我回去吧。你想想,魏队在九泉之下,看到你这副模样,他难道能安息?”

话音方落,女人便狠狠打了个颤,两行热泪顺着面颊,陆陆续续地落在河面。微小的波澜圈圈荡漾开,涟漪无声地搅碎了水面倒映出的一粒粒星子。

于锦铭以为自己说动了对方,手臂伸长,想拉对方上岸。

女人却道:“我怀孕了。”

于锦铭的胳膊悬在半空,动弹不得。

“上海开战后,你们一直在打仗,我就没敢和他说,怕乱了军心。”她轻声说着,后退一步。“谁叫我嫁给了他。他以国家为先,我以他为先,女人嫁了人免不了这样,万事由不得自己。”

于锦铭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竭力维持着柔和的口吻,劝慰道:“那你更得上来了,别伤着孩子。”

魏太太再度后退,摇头:“刚接到他阵亡消息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想,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去医院堕掉他,我舍不得,这是魏哥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但留下他,我未来不好嫁人,嫁了我也良心不安,我这辈子只爱过魏哥一个。可叫我独自把他养大,又太难太难。他的爹娘从辽宁逃到杭州,现在又从杭州逃到四川,早已家财散尽。我的爹娘自打上海开战,便没了音讯。至于他的抚恤金……呵,死的人那样多,政府能否落实都还是个问题……如果你是我,你有什么办法?

“我、我……”于锦铭张开嘴,冷气灌进嘴里,牙根发酸。

“你说不出来。”她含泪冷笑。

“我也想不出来。”她又道。

“所以后来孩子没了,我感觉很轻松,医生说是我悲伤过度,我倒觉得是孩子懂事,知道妈妈为难,就静悄悄回去了。”越说,她的语气就越平静,泪水依旧默默地流。“你就当我是自私吧,这仗一打,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国破家亡,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活。”

说罢,女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将肚子里该说的话都呕了出来,吐了干净。手脚逐渐发软,她不由地弯了腰,接着如一根被风吹动的柳条般,突得转过身,决然地栽进河里。

扑通一声巨响,水花溅湿了于锦铭的面庞,像流了满脸的泪。

于锦铭见状,管不上许多,拔出配枪,砰砰砰,朝天上放光了子弹,然后一把脱了夹克衫,扔掉手电筒,跟着她跳进河里。

河水太浑浊,他潜入水中,什么也看不清,两只手拼命朝下摸索,捞来捞去,摸了一手腐烂的芦苇叶。他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又猛地扎进去。如此往复了四五回,再度浮上水面,于锦铭大口喘气,身子冷得快没知觉,头也晕了,分不清眼前颤动着的是涟漪还是星辰,只觉得黑色的天与黑色的河连成一片,渺渺茫茫,他身处其中,是极其微小的一个圆点。

恰在此刻,战友们寻着枪声赶来,一个个手电筒照亮了水中的于锦铭。

于锦铭奋力仰着脖子,嘶吼道:“人跳水了!快找船来!”

其中一名不会水性的战友听了,立刻将手电筒塞给身边人,自己撒开腿,跑进汽车,开车回军区找人帮忙。余下的人,该打手电筒的打手电筒,该下水的下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能捞上人的希望愈发渺茫。过不久,救援汽艇赶到,这群飞行员纷纷爬上甲板,换成腰部绑着绳子的水上警察。

于锦铭瘫坐在昏黄的探照灯下,身体不断打着哆嗦,双眸紧盯水面。

不多时,水警捞上来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摸一摸手腕,似乎还有脉搏。众人齐心将她送上救护车,

于锦铭也跟着上岸。

他刚落地,忽而浑身一软,栽到在路边。下一秒,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湿透的胸膛仿佛被火灼烧,滚热不已,令他不由地想脱掉仅剩的衣物。好在一名战友发现了他的异样,赶忙招呼来两个人,扛起于锦铭,塞进汽车,跟在救护车后头,朝军区医院疾驰而去。

驶到医院,天微明,一行人将魏太太推进急救室抢救。于锦铭则被同行的战友送到一间病房,脱光衣服,往后颈和两个腋窝各自塞一个热水袋,然后盖上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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