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睡醒,天光大亮。她吃力地坐起,见魏宁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笔,一手压纸,低头写信。
她刚想叫,不等开口,魏宁便转头问她:“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急,你先写。”
说罢,苏青瑶趿拉着那双溅满泥水的棉鞋,带着脸盆,到外头打水。大雪初晴的冬日,尤为湿冷。苏青瑶顶着老板娘的白眼,倒了满满一盆的热水。洗漱过后,她对着脸盆里扭曲的人影,以手指作梳,理着头上可怜的短发。原先及腰的乌发,被几下剪到耳朵上,癞头乞丐似的,怎么弄都不好看,苏青瑶泄气地放下手,胃里沉甸甸的。
回到房间,魏宁写好了信,交给苏青瑶,紧接着问她要不要也写一封信寄给家里。笔递到眼前,苏青瑶面对着它沉思片刻后,问魏宁要来两张信纸,先写下一封报平安的信,打算寄给她五年没有联系的生父与继母,然后写了一封简短的信,预备寄给谭碧。
她在信中写——
阿碧:
南京失守了,日本人在城内实施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无数百姓惨遭毒手,男女老幼,无一幸免,首都成为了比炼狱还要可怖的存在……万幸,我还活着,还有手有脚,能给你写信。眼下我已离开南京,要去往武汉。未来的路大概会更加艰险,我时刻做好了死的打算。
阿碧,你如果还在上海,收到了我的信,千万照顾好自己,我也不能失去你。
爱你的瑶
写完,苏青瑶将信送去邮局,回来的路上经过早餐铺,买了两笼汤包,带回旅店。去九江的民船要到后天才发,苏青瑶与魏宁经过短暂休养,再度启程。彼时天色阴沉,灰白的云层似乎预示着新一场风雪的来临。
船上,魏宁与苏青瑶闲聊,无意中谈到了自己的家庭。他是辽宁人,父亲是当地的一个大地主,母亲是他的三姨太。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不必继承家业,就怀着报国的热情考到了东北讲武堂,读的骑兵科,后来因为成绩优异,他得到赴法国留学的资格,考入了牟拉那高等航空学校,才成为了空军。
归国后,适逢“九一八”事变爆发,他们举家南逃。魏宁在一位朋友的举荐下,到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担任教员。他这一干,就干了足足五年,期间结实了当小学教师的妻子。可惜好景不长,成婚后没两年,日本就向上海开战。
苏青瑶听到“笕桥中央航校”这几个字,顿觉恍惚。
她依稀记得于锦铭也是从笕桥中央航校毕业的,她见他的第一眼,他便是这样介绍的自己。
想到这里,苏青瑶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太久远了,他们已五年多没有见面,没有通讯,没有任何来自彼此的消息。此时漂泊在长江上,回想过往的日子,华服、电影、咖啡、拿破仑蛋糕……简直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既熟悉又陌生。
“苏小姐在金女大,应该被很多男生追求过吧。有没有心仪的男同学?”魏宁问她,像把她当成自己那个抗婚逃跑的妹妹。再说,两人这一路逃难,也称得上一句生死之交。
苏青瑶垂下脸,低声说:“一直在勤工俭学,没空想这方面的事。”
魏宁笑了,继续说他与他妻子的事,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苏青瑶如何找一个好男人。魏宁与妻子感情甚笃,美中不足的是二人成婚三年有余,一直没能要上孩子。不过,紧接着,魏宁话锋一转,笑道:“现在想,没孩子也是件好事儿,孩子生活在这个时候,根本是受罪。”
苏青瑶心不在焉,顺口随着他的话说:“对的,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她一个女人带着小孩……”话未说完,她忽得缓过神,意识到自己失言,连连同魏宁道歉。
魏宁摆手,嘴上说着没事,心里却很伤感。
尽管他从参军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亲朋也纷纷对他说,“高高兴兴去吧!你是为国效力!”但此刻,魏宁盘腿坐在船舱内,回忆自己在南京坠机,险些命丧鬼子的枪弹之下,又想起随南京政府迁移到汉口的妻子,心如刀绞。
“至少现在还活着,”魏宁喃喃,“明天到九江,后天九江转南昌,大后天南昌再绕长沙,快的,快的,我很快就能到武汉……”
苏青瑶见魏宁满脸惆怅,愧疚不已。
她默默走出船舱,来到甲板,远远望见长江尽头,升起一轮朦胧的残月。月下是黑中泛着蓝意的山,左高右低,中间平缓,形似一只在月下酣睡的野兽,满山的树便是它柔软的毛发。
苏青瑶看看山,又看看月,不由想起山海经中的字句。
船越泊越远,夜风挟带着似有若无的细雪,扑到脸颊,她眼眶凉透,微微发湿,心道:如此美景,断不能叫它灭亡。
殊不知,同一时刻的汉口,于锦铭等在空军队长合住的宿舍大楼外,仰着头,透过稀疏的叶片,望着她所注视的月亮。
他没等太久,约莫过去一个钟头,远处投来两道笔直的光束,跟着,一辆军用汽车停在身前。高以民先下车,继而从后座牵出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旁人都管她叫高太太,四大队的小伙子们则统一叫她师娘。
“高队,”于锦铭行军礼,又俯身朝高以民身旁的女人腼腆地笑了一笑,问候道。“师娘好。”
“大晚上的,有什么事?”高以民边说,边带于锦铭进到家里。
两人在客厅落座。高以民打开烟盒,向于锦铭抛出两支,自己点燃一支。于锦铭夹着并未点燃的香烟,放低声音,同高以民说起那批苏联援助的 n16 驱逐机。四大队经南京一战,战斗机紧缺,他想让高以民问上头多要几架这批苏联支援的新式飞机。
高以民也想要,但战斗机紧缺,给四队多分一架,三队、五队和几个中队就会少分一架,处理不当,队伍之间很容易起冲突。可不去要,他手底下的弟兄们没有战斗机开,还算什么飞行员?前往徐州作战的指令已经下来,少一架飞机,就是让弟兄们多十分的危险。
正商量,师娘拎着一个青花瓷茶壶,为两人奉茶。
“师娘,你们这么晚去哪里了?”于锦铭喝着红枣茶,问。
“去看魏太太了。”
“什么魏太太?”
“魏队的老婆,”高以民接话,食指弹了下烟灰。“轰炸九队的魏宁,在南京牺牲的那个。”
“哦——”于锦铭点头。“是过去叫她领抚恤金?我还以为是地勤负责。”
“你这混小子,没成家,一点都不懂事。”师娘坐到高以民身旁,眉头紧锁,埋怨起于锦铭。“你们这群当空军的,隔三差五出任务,飞来飞去,跟日本人打仗。我们也只能辞了工作,跟在你们屁股后头到处跑,把一颗心悬到天上,日日夜夜求你们能平安回来。现在魏队长光荣牺牲了,一了百了,留魏太太一人活在世上,未来真不知道该怎么活……我看她头也不梳,鞋也不穿,搂着军服痛哭的模样,真像是瞧见了未来的自己。”讲着讲着,她眼里泛起泪花。
“唉!锦铭还没结婚呢,你可别吓唬他!小心他听了你这话,当一辈子单身汉!”高以民搂住妻子的肩,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于锦铭。
于锦铭笑笑,表示没事。
女人长叹一声,哀怨地说:“我讲的是实话,没我们这些女人给你们操持家务,哪有你们在天上的潇洒。”
“是是是,夫人说得对,”高以民打趣,“锦铭你看,你高队这个家是不是全靠你师娘?”
于锦铭点头如捣蒜。
女人破涕为笑,朝高以民投去一个嗔怒的眼神,起身道:“行了,我去拿点零嘴,你们边吃边聊。”
高以民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转回来,同于锦铭继续讨论苏联支援的那批战斗机的事。
两人谈到零点才结束,高以民与妻子送于锦铭到宿舍门口,挥手道别。
走回寝室的路上,于锦铭迎着愈发剧烈的寒风,脑海里冷不然浮现出高队长和师娘的笑颜,随之联想到阵亡的魏宁和他的妻子魏太太,心口突得一冷。
他想:这种幸福能维持多久?没准下一次起飞,他们就会命丧黄泉。
过了三天,公历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农历的冬至。由于四队里大多是北方人,师娘便拉着其他几位空军太太,包了几脸盆的饺子,送给四队的飞行员们当晚餐。
于锦铭吃饱喝足,骑着摩托车,同战友们一起跑到汉江边看渡轮、打水漂。天色漆黑如墨,港口却灯火如织。伴随着汽笛嘹亮的声响,浓烟涌入云层,一艘艘庞大的轮船靠了岸,工人们忙着搬运货物,身着皮袄的商人们在岸边的各大外国银行进进出出。
其中一名战友感慨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咱们跟日本比,军备差距实在太大……上海开战后,他们开着轰炸机,无差别轰炸整个华北地区。现在又占领了首都,能沿着长江朝内陆轰炸,这一路不知炸毁了多少渡轮……”
此话一出,士气不免有些低迷。
另一人冷笑,弯腰拾起一块碎石朝江内扔。他道:“没技术,造不出飞机;没钱,买不来飞机。就算有钱,东海被占了,海运走不了,靠苏联绕道从兰州转运来的那几架破飞机,连日本空军一个小拇指都比不上。输完北京,输上海,输了上海,又输南京。这还打个屁,拿什么打?”
“还能拿什么打?拿命打。”于锦铭笑笑,捡起一块薄薄的碎石片,手腕倾斜着,朝江面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