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五十八章 巴山夜雨 (二)(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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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景是入学后才认识的。

搬宿舍那天,他一人带了四个挑夫、三个老妈子、两个乳娘。众人一窝蜂地挤进宿舍,挤得其它人走不动道。张文景一眼相中靠窗的下铺,并忽略了正打算在那里铺床的沈从之。沈从之倒也不跟他急眼,默默拧紧自己从老家背来的辣椒罐,爬到上铺。

周率典见了,忍不住同与下铺的徐志怀耳语:“新来的同学看起来不大好相处。”

“不就是又来了个小少爷,”徐志怀翻动书页,余光朝张文景瞥了一眼,继而低低笑着说。“我错怪你了,你在他眼里,恐怕也就是个穷乡下人。”

“哎?你这人!”周率典吓得像要上手捂他的嘴,但弯了腰,也不过拿手背打了下他的胳膊。

徐志怀却为自己的妙句笑了一下。

民国八年的上海,各类主义杂草般疯长,青年们争相传阅《新青年,大谈救国与救民。彼时的学生不谈主义,就好似失掉了做青年人的意义。

所以寝室中的四人,也各有一类主义。

沈从之自诩为无政府主义者,理由是国民被几千年来的皇权毒害太深。张文景赞成资本主义,十分之八是出于他有个财大气粗的银行家父亲。周率典原先和沈从之一样,是无政府主义的拥簇者,但等借来《新青年的“马克思主义专刊”,又开始思考起马克思主义挽救中国的可能。

至于徐志怀,他对这些闹哄哄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他是个务实的人,对未来极具规划,入学时就做好了打算——认真学习,通过考试,读书之余去游泳馆锻炼身体,最终以优异的成绩从南洋公学毕业,找一份高级工程师的工作,然后把母亲接到身边照顾。

但非要说,他会觉得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主义讲得最好,因为不谈经济而谈革命,就像不让士兵吃饱饭而叫他用命去打仗。

一日,黄昏后无课,徐志怀回到宿舍。

寝室只有他一个。

周率典被张文景去联谊会了,晚上要跟南洋女子师范的学生跳舞,两人穿着黑西装,系着蓝丝巾,袖口缝着光亮的银扣,闪的人眼睛疼。周率典本想拉徐志怀一起去,但被徐志怀拒绝,理由是不会跳舞。沈从之则是要去勤工俭学,天黑之后才能回来。

他躺在竹席,金红的晚霞搅拌着乳白的云,透过窗户,碎碎地洒满他的全身,如同是从肌肤下生长出千万朵金盏菊。床头的小书柜里,摆着周率典新买的《朝花夕拾。徐志怀将它取下,垫高枕头,翘着腿,胡乱翻看。

火烧云淡去,一阵疾风袭来,落叶飘零。

昏暗中,往昔的浙江浮现。

徐志怀想起,他开蒙时候,读的也是《鉴略,父亲在一间昏暗的海棠书屋教的他。仙翁与白鹿结伴而行的画卷,浓厚的墨汁,散发着樟脑味的线装书。父亲站在小桌前,大声念一句,他跟一句,念了三十多行,就叫他自己念。纸窗与矮墙夹着的绿苔中,栽着七八株海棠。每逢落雨,雨打海棠,遍地残红。

回忆里在下雨,屋外也冷不然响起雨声。

蛮不讲理的暴雨,冲垮暑气,也似巨浪翻涌般,吞噬云霞,顷刻便将这小小的房间送上了漆黑的海面。徐志怀在这颠簸的船上默默地读,越读,越是悲哀。他的眼前隐约浮现出父亲的面容。他是个儒雅的乡绅,话不多,方下巴,面颊消瘦,看上去非常严肃。乡人都说他长得像父亲。

门关传来脚步声。

周率典抖去西服上残存的水渍,进屋。

他瞧见徐志怀蜷缩在被窝里,便走过去,问:“怎么了?生病了?要不要去找校医?……徐霜月,你别不说话。”

半晌,徐志怀应他一声:“没事。”

周率典不信,坐到床畔。

徐志怀觉出木板床下陷几分,后背僵了僵,说:“我……突然想起我爹,一下心情不大好。”

“令尊是——”

“走了,很早就走了。”

“什么缘故。”

“得病……母亲特意从杭州请的中医大夫,给他开了许多偏方,命没续上,反倒让他走得更加痛苦……”他头埋在被窝下喘息。“父亲咽气后,我举着香,跪在他的尸体旁,不知为什么,我没能哭出来,可能是害怕。乡人都说我不孝……他很严厉,但对我很好。”

他讲完,周率典也没说话。

“常法,这件事你不准说出去。”再开口,徐志怀换上略带警告的口吻。

周率典拍几下他的肩,安慰道:“我不会。”说罢,他转眼瞧见《朝花夕拾,豁然雾解,于是又问他:“好端端的,你不温习课本,怎么有闲情逸致看我的书。”

“没事干。”

周率典低头笑了一笑,鼻翼咻咻得呼着热气。

“霜月,我知道你不爱凑热闹,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是真的要变一变了。”他温和而缓慢地说。“你知道我什么读电机工程吗?就是为了变一变这个世界。赣西多山地,多丘陵,说好听些,是民风淳朴,难听些,就是与世隔绝。我总想,若是吉安能通铁路,乡人得以与外界多多接触,思想也会随之活跃。那样……中国或许也会慢慢变得强大。”

徐志怀并不回答,一阵沉默后,再开口,反倒转了话题。“怎么就你一个,张承云呢?”说着,他翻身坐起。

“他还在那边玩。”

徐志怀猜张文景又要教女学生做“新女性”了,便换上往常那副淡然的、又带了点嘲讽的口吻,说:“看来你是白跑一趟。”

“也不算——”

徐志怀挑眉。

“遇到了个女生,”他接着说,“她明天要交的英文翻译还没做完,我就先送她回学校了。”

“风流。”徐志怀道。“这么风流读机电工程。”

周率典禁不住他的调侃那般,站起身,脸转过去,手背搓了搓脸。

“那女学生叫什么名字?”

“诗韵,”他面庞微垂,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谢诗韵……”

徐志怀见谢诗韵的第一眼,就不大喜欢她。

个儿太高,人太壮,讲话的口气太硬太干脆,留着最时兴的波波头,十有八九是个刁钻的女人。

同样,谢诗韵对徐志怀的印象也不大好。缘是在见面之前,她就听说南洋公学电机工程系有个“精神病”,性格傲慢得出奇,曾多次在联谊会上对其他学校的学生指指点点,说他们脑子太笨。因而每次聚会,徐志怀若是在场,她便会提醒同去的女伴——千万别被徐霜月那张还不错的脸蛋欺骗到!他这个人,自大至极,毫无绅士风度,看谁都是蠢货,决不能与之交往!每每讲完,她还会暗自嘟囔一句:“搞不懂率典怎么会和那种人当朋友。”

其实徐志怀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跟周率典作朋友。他一贯厌恶蠢货,尤其是满口振兴中华,实则夸夸其谈的蠢货。但周率典不一样,他确是有一套行动计划:每周日会去夜校培训工人,发传单号召上海市民支持国货,给谢诗韵参演的爱国话剧社搬凳子,给前来看话剧的观众发水果……徐志怀有空,也常常和他一起,到街上发传单,为话剧社写几幅大字。

南洋公学的第四学期,有一门高等数学,由苏荣明教授担任授课教员。这是一门基础课,苏教授又是出了名的课堂纪律松散,给分爽快,因此,不少学生动了逃课的心思,周率典便是其中之一。

在他的怂恿下,向来对数学自负的徐志怀,也跟着逃课,甚至逃的比怂恿者还要厉害。风和日暖的午后,他骑着自行车去给做学报联系广告商,跟他们扯皮投资金额和广告位的大小,每谈成一笔,心中便洋溢着难以言表的舒畅。若是遇到小考,他就在前一夜,靠沈从之的课堂笔记自学。

这样一直混到期末,徐志怀进入考场,傻眼了。被一代代的学长们奉为全校最能混日子的苏荣明教授,居然在今年的考试下了狠手。考试结束,电机工程系哀声一片。徐志怀也没底,跟同学们核了答案,一番估算后,猜测自己大概能及格。然而对他这样要强的人来说,“及格”二字,已足够羞耻。

但真正羞耻的是公示成绩那天,徐志怀站在榜单前,找了很久,最终在标红的补考那一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原是苏教授今年改了批卷方式,跟美国来的汤姆森教授学习,采用扣分制。每错一题扣分,能连续扣到负分。而徐志怀就是以零点三分之差进入挂科行列的倒霉蛋。他面对着通红的公示成绩,脸色铁青。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们全宿舍都挂了,今年高等数学的合格率不足百分之十五。

挂科在南洋公学稀松平常,没补考过,真不能说读过这所学校。可令徐志怀难受的是,放榜后他重新算了一遍,结论是哪怕按扣分制,自己也能过及格线,而不是去补考。

他越想越睡不着觉,某天,一掀被窝,跑到跟着苏荣明做毕业论文的学长处,要来苏教授家的住址,然后骑着自行车,跑到了南京路。

洋房老旧,他踩着吱呀怪叫的楼梯上楼,敲门七八下,“咯——”一声,紧闭的房门开出一道缝隙。徐志怀平视过去,没瞧见人,再低头,瞧见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仰着头,警惕地打量自己。

她是那种谁见了都会说漂亮的小女孩,很瘦,圆脸,但下巴尖尖的,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辫子,头顶左右两侧各自戴一个淡蓝的蝴蝶结。

“我找苏荣明教授,我是他的学生,”徐志怀弯腰,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他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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