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五十七章 巴山夜雨 (一)(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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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噩梦后,徐志怀惊醒,所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即是重庆沙沙的雨声。紧接着,开门声传入屋内。徐志怀下床去看,原是沈从之下班回来。他左手拎一袋子冬梨,右手掸着蓝布大褂上的雨珠,油纸伞斜靠在门上,正往下滴水。

“怎么样?身体好点没?”沈从之把梨放到餐桌,问他。

徐志怀靠着墙壁,嗓音低哑地答:“还行。”说着,抽出一支香烟,递给他。

沈从之摆摆手:“早戒了。”

“怎么戒了?”

“想省点钱,家里要用。”沈从之坐到沙发上,腰深深弯着。“小玉去年上中学,花费更大了,父母二老上了年纪,身体也愈发坏了……好在因为中日开战,各地学校纷纷内迁重庆,叫我谋得了个中学教师的职务。”讲到这儿,他摇头,干瘪而苦涩地笑一声,继续道。“唉,这样讲,感觉自己实在是没良心,国土沦丧、同胞受难,我却在庆幸自己有了份体面的工作。”

“现在这时候,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徐志怀收回香烟。

沈从之只是苦笑,没作声。

他顿了一顿,又说:“对了,诗韵来重庆了,和她丈夫一起。”

“那个公司职员?”

沈从之点头,道:“还有他们的儿子。”

徐志怀握着烟盒,顿在远处,没答话。

心脏好似被一根柔韧的鱼线吊起,高悬半空。

“我跟她约了这周六,想一起吃顿饭,你要不要去?这么多年没见,当年大家也算是朋友……”沈从之继续说。“霜月,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我想诗韵也……”

“没兴趣。”不等他说完,徐志怀转身,回了卧室。

沈从之没说出口的话哑在嗓子眼。

他抬头,望着徐志怀回屋的背影,长长叹气。

徐志怀合拢房门,一头栽倒床榻。

他想,他是绝不会去的,去了搞得像自己主动求和。但当年的事,他才是对的,他早说过,是周率典不肯听,他自己害死了自己,谁也怨不得,他没有任何对不住谢诗韵的地方!

窗外冬雨稀疏,长短不一的雨线,垂在灰绿的岩岑间,随山势流入山谷。在这茫茫的雨雾间,天、地、人、物,浑然失去界限,唯有西边天角掀出些许橙黄的光亮,想是太阳挪到了西方。

徐志怀出神。

渐渐地,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周率典,应当也是在这样一个潮湿的阴雨天。

民国八年的上海,刚刚入夏,便是梅雨连绵。

窄巷布满大大小小的水坑,积水反射日光,亮得吓人。徐志怀提着箱子,迈过这条明亮的河流。然而还未走到下榻的旅店,风云突变,雨哗哗落下。徐志怀顾不得太多,狂奔回旅社。跨过门槛,他头颈湿了一片,下身也被泥水打湿,唯有中间那一截算是干爽。

茶馆老板站在柜台后打算盘,斜着眼睛,拖拉着嗓子发出一声悠长的“伊——”接着说,“来住宿的学生?”

“是,麻烦开一个单间,”徐志怀手伸进长衫,摸出几枚银角子。

掌柜的拇指拨了几下掌心的银角子,说:“来考试的学生太多,没有单间了,合住行不行?”

“几个人合住?”

掌柜竖起两个指头。

徐志怀稍一思索,点头:“行。”

掌柜也不多话,收了钱,招手让他跟上自己。他将徐志怀带到一间平屋前,敲两下门,“吱——”,一名青年人开了门。

他与徐志怀年纪相仿,穿一身织锦缎海崖纹的长衫,头发蓬乱,容貌意外的俊秀,活像话本里进京赶考时,会遇见狐妖投怀送抱的书生。

对方露出牙齿,笑吟吟问:“王掌柜,有事?”

适逢上海各个大学招考,前来住宿的学生太多,掌柜并无多少殷切的服务意识,指着徐志怀,同那名年轻人介绍完情况,留下一把钥匙,走了。徐志怀进屋。一间平房,前后两扇纸糊的窗户,左右两边各一张床,中间拉一道被虫蛀了的竹帘作为隔断,又各自给了一个书桌,桌上一盏油灯。他没多说话,放下手提箱,开始铺床。

那年轻人却拿了两个枇杷,走过来,自报家门道:“敝人姓周,名率典,字常法,江西吉安人。同学贵姓,台甫?”

徐志怀头也不抬地答:“徐志怀,字霜月,宁波人。”

“听王掌柜说,你也是学生?来上海考哪所学校的?”说着,对方要把枇杷递到他手上。

“南洋公学。”徐志怀指向书桌。“放那里就行。”

周率典眼睛亮起来,围在他身边问:“什么系?”

“电机工程。”

“巧了巧了,我也打算考南洋公学的电机工程,”周率典道。“说不准我们以后会是同学呢。”

南洋公学的考题出了名的刁钻,数理化好几次是全英文出题,国文这项必考科目更是难得出奇,电机工程又是所有科系中,分数最高的那一类。因此徐志怀听了周率典的话,斜睨他一眼,心里有几分不屑。

对方倒没把徐志怀的冷淡放在心上,傍晚雨一停,便又热情地跑过来,说要请他吃饭。

两人走去附近一家饭铺。由于住宿的旅社离南洋公学很近,又是周六,店内不少外出觅食的南洋学子和跟他们一样,前来备考南洋大学的中学生。

彼时,五四热潮刚过,二十六日上海两万余名学生集体罢课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他们刚一落座,就听邻桌有醉酒的学生在演讲,那人面庞通红地念诵:“……我们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破坏贞节,破坏旧伦理,破坏旧艺术,破坏旧宗教,破坏旧文学,破坏旧政治……只因为拥护那德、赛两位先生,才犯了这几条滔天的大罪!”话音方落,周围一阵叫好,众人砰砰砰地拍打着桌面,那声音简直要掀翻屋顶。店家很是苦恼,又爱惜这帮学生的爱国热情,便跑过来,挥舞着双臂,劝道:“好了好了,同学们,大家都小点声,别吵到别人。”

徐志怀一门心思扑在备考上,对众人讨论的“新青年”不感兴趣。

他取来一双筷子,在茶杯里洗了一洗,盘算着明天去街上买点礼物寄回宁波给母亲。

周率典却托着腮,兴致勃勃地听他们大谈《新青年最新一期五月刊上鲁迅的“药”,李大钊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和胡适的“我为什么要做白话诗”。

正是血气方刚、愤世嫉俗的年纪,又恰好撞上轰轰烈烈的学运,男学生们围聚在一起,喝酒、谈天,时而振臂高呼,似乎明年、后年,甚至明天、后天,中国人就能站起来,再不必割地赔款,去受谁的屈辱!

跑堂的上完菜,又为他们斟了两杯热茶。

徐志怀蹙眉,叫堂倌换一杯凉茶,接着举起筷子,敲了敲对面人的空碗,道:“想什么?菜上来了,还不吃。”

周率典眼珠一转,冲他笑:“在想能不能从在校学生那里打听到出题的老师,然后压一压考题。”

徐志怀冷哼:“白日做梦。”

周率典耸了耸肩,仍是笑。

他喝茶,茶水刚进嘴巴,就立马被吐了回去。

“哎呦,烫死了,烫死了!”

徐志怀忍不住白他一眼。

不知周率典瞧没瞧见徐志怀的白眼,或许看到了也不在意,他连续哈了几口热气,振作起来,飞快地动起筷子,埋头吃饭。

这相见的第一面,算不上相得甚欢,也算不上扞格不入。好在两人年龄相同,家境相当,都要报考南洋公学的电机工程系,复习的科目一致,同住屋檐下,也就日益熟悉起来。两人总是一起出门吃饭,谈些考试的事情,偶尔也会谈及彼此的家庭。

周率典出身书香世家,是家中最小的儿子。

他家祖上世代从仕,最早能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江西也的确是出状元的地方。不过到了雍正后,大抵是松懈了读书,周家人渐渐变得无官可做,连当吏役都很困难,族人们便清闲下来,以收田赋为生,这样混了几代,到晚清,浙江沿海一代乍富,江西则日渐衰颓,周家人便重拾了当官的心思,开始仔细地教育起儿孙。

备考的日子又紧凑又无聊,眼见着天气一日比一日热,焦虑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强烈。

徐志怀学得实在烦了,就一个人乘车去爬附近佘山。

一次,他登山时撞见了一所女学的郊游队,领队的是一群穿黑袍的白人修女。其中一名挥舞手臂,用法文朝徐志怀喊话。徐志怀不会法文,便用英语回答。修女听了,也改用充满法式风情的英语,请他让出一条道。

徐志怀答应,侧开身,后背紧挨灌木丛。

女童们穿着统一的罩衫罩裤,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露出额头与鬓角。

有一位女学生的似是脚不大好,走在队伍末尾,摇摇摆摆的,像只小鹌鹑。但她的头发格外的长和黑,打成的辫子盘在头顶,被太阳一照,乌亮亮的。她最后路过徐志怀,对他说了声“谢谢哥哥。”

徐志怀没看清她的脸,但声音很软糯,以致于送别女孩后,他不禁开始想:要是我以后的女儿也这么可爱就好了。紧跟着这个想法,徐志怀又想,他要是不读书,或是舅舅家没那么势利眼,跑来退婚,没准也就顺顺当当跟鹦姐儿成婚,可能连孩子都生了。但想到这里,徐志怀摇头,觉得结婚生子也不过那么一回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很没意思,不如一门心思学习,那个才是最划算最实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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