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瑶,小瑶?”
睡梦中,一只冰凉的手在摇晃她的肩膀。
苏青瑶抬头,看见一个一张素白的脸,正噙着笑,抚摸她的额头。苏青瑶侧躺在女人膝头,愣愣望着她,倍感熟悉。她分明认识眼前的女人,只是过去太久,记忆落了灰,让称呼停在了嘴边,久久说不出。
“哎呦,弟妹,可把你们好找。”
还未回过神,又一个声音传来。
苏青瑶闻声爬起,转头望向说话人,是她的大伯母。
“荣明回来了,你不快带小瑶过去见见?”大伯母迈着碎步,摇着蒲扇,走到跟前。“哦!齐大人也来了,你记得换身衣裳。”
“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那个女人。”
大伯母面露难色,不言语。
女人抿唇,扶正苏青瑶,站起。
她身穿蜜合色的大袄,石青的鱼鳞裙,一双巴掌大的绣鞋,右手拿着一柄绣着杜鹃的团扇,她折腰,用这扇子拍了拍裙子,掸去灰尘。
苏青瑶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是她的妈妈。
她再看自己,小手小脚,浑然孩童模样。
合欢树下,蝉鸣聒噪。
女人站在树下,冷冷道:“我看他是铁了心要休我。”
“男人嘛,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大伯母安慰。“与其这样闹下去,不如你肚量放大些,替荣明把那位邓小姐纳了。”
“我提过!嫂子,我难道是心胸狭窄的人?是她不肯做小。”女人说。“什么离婚,什么恋爱,全是洋人教坏了他。早知如此,老太太就不该让他去留学。”
竹筒倒豆子般,她一口气讲完,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女儿,改口道:“算了,我等下就去。”
大伯母颔首,摇着扇子远去。
“妈妈?”苏青瑶去扯母亲的衣袖。“爸爸又带姨姨来了?”
“可不是,那个坏女人又来了,”她嘟嘟囔囔地蹲下,拍去女儿青绿纱衫上的灰尘。
“但我觉得姨姨很好啊,”苏青瑶说,“她上次来,给我买了一大罐奶糖。奶奶屋里也有奶糖,但她只给堂哥,不给我。”
“好什么好,她最坏了!”女人狠狠戳一下苏青瑶的脸蛋。“你喜欢她?你要让她当你的娘亲吗?”
苏青瑶头甩成拨浪鼓。
“嗯,这才对。”女人灿烂地笑了。
她抱起女儿,足足转了七八圈,才气喘吁吁地放下。接着,她回屋,换了身衣裳,独自走向挂着楹联的厅堂,去见那位德高望重的齐大人。
挥别母亲,苏青瑶拿着她留下的团扇,在西厢房的花圃里扑蝶。
玩了一阵,觉得没意思,便出了后园,往中庭走。
路过书屋,她听见格窗内传出沉闷的读书声,时断时续,是老夫子在给大伯的儿子上课。
她停下脚步,仰起小脑袋,呆愣愣地听老塾师拖拉着语调,讲鲁哀公六年,孔子遭厄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弟子馁病。
孔子召来弟子,问:“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
——我的主张难道不对吗? 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苏青瑶还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五岁,仅仅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
女儿家嘛,认识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读熟《女则、《内训,再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然后嫁出去,就差不多了。
孔子的问题,以颜回的“世不我用,有国者之丑也”作结,书屋内的话音也随之停歇。
苏青瑶回过神,跑回后宅的西厢房。
她进屋,掀了蓝布帘子,走到卧房,见昏暗的拔步床上,母亲正伏在大伯母的怀中哭泣,肩膀一耸一耸。
听到脚步声,女人直起腰,盯着站在床边的苏青瑶,脸色灰白。
“可惜了,要是个男孩多好,”大伯母感慨,“要是儿子,老太太兴许……”
“妈妈,”苏青瑶上前,搂住母亲的腰,也打断了大伯母的话。
女人不言,侧身,两只冰冷的手捧起女儿的脸蛋,托在掌心。
这般端详许久,她开口:“我要是被休,这孩子就归荣明了。”
说话间,天黑了,忽然下起雨。
大伯母看一眼窗外,转回头,重重叹息:“唉!”
“那个女人一定不会管小瑶的。”她继续说。“嫂子,你看她那双大脚,一看就没家教……她要是让小瑶也变成那样,将来怎么能嫁好人家?”
“是啊,是啊,”大伯母连连点头。
苏青瑶看到母亲因这一下的赞同,眼底闪起泪光。
“嫂子,去帮我把裹脚布拿来。”她垂眸,泪水像凋谢的紫藤花一样落。“她不管,我管,别的我管不了,唯独这件事,我不能让她害了小瑶。”
大伯母点头,依言去取来新得裹脚布,长长的白布,令苏青瑶想起说书人口中的吊死鬼。她怕了,本能地跳下床,要跑出去。她的母亲却从身后紧紧搂住她,泪水顺着衣领流进了脖子。苏青瑶直发抖,看着大伯母将裹脚布递给母亲,又接替母亲,死死摁住了她。
女人脱去苏青瑶脚上的绣鞋,露出一双已经缠上白布的脚,剪去,露出巴掌大的小脚,足尖如鸟喙。她抽了抽鼻子,重新为她裹足,这次用的力气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大,裹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
她哭着扯紧裹脚布,说:“没了娘,女儿的脚没人管,以后就嫁不到好人家。”又说:“嫁不到好人家,她这辈子就完了,一个没了娘的女儿家,一个爹不管的女儿家,怎么活,怎么活?”温热的泪滴在苏青瑶的额头、眼睛、鼻尖和嘴巴,是一个个绝望的吻。
苏青瑶伸直手臂,想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水,可不论怎么使劲,她都碰不到她的脸庞。
滔滔雨水,浇淋在瓦片,激起一阵白雾,浸湿了徽州闻名天下的木雕,黄木上拈花含笑的观音,似是含着泪光,静静地望着昏暗屋内的母女。她们手摁着手,腿压着腿,骨贴着骨,肉黏着肉,分不清彼此。
突然,苏青瑶感觉左脚发出一声清晰的咔嚓,短促的酥麻后,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双臂乱挥,拼了命的尖叫和哭喊。叫声高到一个地步,又蓦然失去了所有声音。就在她将要昏厥的那一刻,有人一脚踢开房门。
狂风紧随其后,涌入昏黑的屋舍,吹得女人宽大的衣袖哗哗作响。
“毒妇!”男人怒斥着,几步冲上前,抢走女儿。
女人瘫倒在地,呆了几秒,这才如梦初醒。
“天啊,天啊,我干了什么……”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想从丈夫手中夺回孩子。“小瑶,妈妈在这里,小瑶,我的女儿,”喃喃着,她扑来,披散的乌发、绣满了五彩蝴蝶的黑褂子、深青色鱼鳞裙连成一条长长的锁链,曳在地上。
男人悚然。
他抱紧苏青瑶,用力挣开眼前的女人,一脚踢开,同时高喊:“老王,去开车!赶紧送西医院!”边叫司机,边冒雨冲出厢房。她的继母也察觉到异动,慌忙拿上两把油纸伞,赶来,护送着两人到大门口。
四人坐上汽车,冒着暴雨,赶往西医院,那是当年合肥唯一的西医院。苏青瑶睡在病床,人生头一次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她听见医生压低了声音,与父亲说话,陌生的语言好似钢琴混乱的音符,一声,两声,慢慢组成乐曲。后来,苏青瑶读到启明女学三年级,才知道,医生是在说她的左脚变不回去了……
耳边冷不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苏青瑶醒来,睁眼,是护士过来查房,再仔细一看,瞧见她的胸牌上写有“重庆市义林医院”。她干裂的嘴唇颤动,挣扎着,抬手捏住床边晃动着的衣角,冷汗浸湿了面庞,模糊了眉目,只留下一张雪白的皮包裹着同样白森森的骨。
“护士小姐……我要死了,”她呻吟。“我好难受,我要死了……”
那护士闻声,立刻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体温透过肌肤,传到她冷硬的骨头,苏青瑶瞪大眼睛,盯着探身过来的护士,可怎么看,眼前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她眨一下眼,那模糊的五官骤然清晰,却不是护士,而是她的母亲。
“没事的,没事的,”温柔的嗓音,似乎是她的母亲在说话。
苏青瑶鼻头一酸,豆大的泪从眼睛滑落,湿了枕巾。
“妈妈,”她哀哀地呼唤,“我好怕,妈妈……妈妈……”
呢喃一声轻过一声,眼前的人影也愈发模糊,苏青瑶无力地松手,合眸,再度陷入黑暗。
也不知在其中浮潜多久,她恍惚中,神游到一片断井颓垣的废墟前。
眼前荒草萋萋,唯有一口古井,井口弥漫着森森冷气。
苏青瑶心肝一震,哪怕只对着半开的朱门瞥过一眼,她也能认出,眼前的枯井正是她母亲自杀的那口井。她垂眸,漫步到长满青苔的古井旁,扶着地坐下,且将古井当作母亲,依偎在她的身旁。
“妈妈,”第一声呼唤,她便湿润了眼眶,“妈妈,我好想你。”
“我……好累。”
“我……也好害怕。”
“外面、外面在打仗,死了很多人,上海、南京、杭州、合肥……全部都……全部。”她哽咽着说,蜷缩起来。“阿碧一直没有给我回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死了。父亲也没回信,他一定羞于生了我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曼莎讨厌我,她不能和我这样的人交往。还有志怀……他、他……妈妈,他……”
“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呢?难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吗?”
“妈妈,妈妈,你带我走吧,我已经——真的已经——”
苏青瑶大哭,哭得声哑力竭。
随着流淌的泪水,她的手脚越来越冷,渐渐的,三魂离了七魄,像要扑通一声,投入井中,化为永远被困在此地的水鬼……她大约是真要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