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七十章 离歌(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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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怀记不清自己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但总归是一天天、一月月,慢慢地熬到了头。因为不管怎样,仗是要打的,日子也是要过的,天亮与天黑就像涨潮与退潮,不断侵蚀着人的躯体,反复冲刷,将一切淘洗干净。

而等他终于在浪潮声中回过神,已是寒冷的冬季。

这天,是农历十一月中旬,几轮轰炸结束,重庆迎来了连绵的阴雨。张文景的秘书接连被炸死了两个,他自觉运势不顺,待到冬雨初停,便急切地说要去华岩寺烧香。

徐志怀与他同行。

两人结伴上山,点了三根佛香,在佛堂前拜过菩萨。张文景打算给各路菩萨佛陀送点好处,帮忙给自己转转运,至少保住下一个秘书的性命。徐志怀对这些不感兴趣,就说想四处看看。他与张文景约好时间,到点了在大殿外的廊下会面。

此时日过中天,渐渐往西跌落,然而他独自走了一会儿,忽而刮起寒风,被吹乱了的浓云完全遮蔽了日光,眨眼功夫,雨又下来了。大雾一般的细雨,将他笼罩,分不清前路,也瞧不见归途……

徐志怀只得随着心意乱走,不知不觉,走到寺院一处似是荒废的偏殿。枯草深处,隐有琵琶声传来,凄凄切切复铮铮。

徐志怀寻着琵琶声,走近一个房门半开的庙宇,昏暗的屋内点着油灯,油灯旁坐着一个瞎眼的老者,就是他在弹琵琶。油灯是为身旁膝盖高的男童点的,他伏在油腻腻的桌面,玩一只发黄的草编蚂蚱。

徐志怀快走到门前,那盲老者兴许是辨听出脚步声,停下琴音。

男孩也瞧见了男人,直起腰,大声问:“先生来算命吗?”

徐志怀驻足,停在屋外,一时哑然失笑。

原来是专替香客算命的相士。

徐志怀不信命。在他看来,如若凡尘的一切,都由老天爷决定,未免太过悲惨。自然而然的,他也不信鬼神,不信地府,笃信死了就是死了,烂肉一团,迟早被鸟兽虫鱼吃干净。

所以周率典在世时,常说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兴许是见他不回话,那瞎眼老者头一歪,又弹起琵琶。那声音在闪烁着银光的迷蒙云雾穿行,一下一下,极猛烈,银刀那般剖人心肝。徐志怀听着,似是被捅了一刀,背微微弓着,向前两步,站到了木屋的檐下。

“我问别人的,”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行不行?”

琴声再一次断了,干哑的嗓音冒出来:“是男娃女娃。”

“女的。”

“多大了。”

“壬子年出生,”他说,“今年 26 岁。”

老者又问:“有生辰八字没?”

“有,我可以背给你听。”徐志怀答。

这东西还是在正式结婚之前,通过苏家媒人送来的庚帖知道的。

一市尺多长的红帖,装裱精美,封面用工楷写“百年好合”之类的吉祥话,翻开第一面,就写着新娘岁数和生辰八字,再翻一页,签着她父亲的名字。

徐志怀记得当时看到了,还在想,一个小姑娘,长得那样漂亮,却是个跛脚,又是在隆冬的子夜出生,总感觉很可怜。

这本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他记到了现在。

瞎子将琵琶横放在膝盖上,转动琴轴,给琴弦调音。徐志怀俯身,将八字报给他听。瞎子点头,摸出三枚铜钱,掷六次,又掐几下手指。他重新竖起琵琶,一面弹奏一面咏唱起八字主人的身世,说她福薄,说她体弱,说她心气儿高,说她思虑重……这算命的瞎子扶着琵琶,在板凳上左右摇晃,真像是通了灵,能看破什么天机。

鼻音嗡嗡作响,萦绕在徐志怀耳边。

一曲唱完,他问徐志怀,想问什么。

徐志怀后背发凉,右手紧了又松。

良久,他嘴唇动了一动,问:“我想知道……她……还活着吗?”

瞎子听闻,指尖在琴弦上拨出几声呕哑嘲哳的曲调,又使劲压住。

“很难啊,先生,现在这个世道,这样一个世道……”那瞎子喃喃着,话锋一转,又含糊道。“但这位小姐是苦尽甘来的命……我想,她应当还活着……吃了很多苦,但活下来了。”

只因这一句,徐志怀心弦骤然拉紧,又缓缓地松弛。

他并不信眼前的瞎子能看破什么天机,但他愿意相信她没死。

“多谢,”徐志怀说着,掏出几张钞票递给瞎子,又额外给了旁边的男孩几块零钱,叫他明早去集市买零嘴吃。

再看一眼腕表,张文景差不多该出来了,他转身欲走。

临行,身后的算命瞎子冷不然叫住他。

这时,徐志怀已步入雨中。

他侧身回望,见雨丝织成的密网后,那盲老者端坐油灯旁,怀抱琵琶,眼眸低垂,宛若一尊泥金的佛像。

对方问:“先生,那位小姐是您的什么人?”

徐志怀语塞。

是啊,她是我的什么人?

一个离婚六年的前妻。

一个背叛了我的贱人。

一个我唯一爱的女人。

一个……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的……苏青瑶。

漫长的沉默后,徐志怀微笑着开口:“她是我的妻子。”

说罢,转身离开。

走出昏暗的庙宇,站在廊下,他见漫天细雨被凝成了更小的雪花,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舞,恍如尘埃。

不多时,张文景也出来,手腕多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

“你做什么去了?”

“算命。”徐志怀说着,走到廊道的瓦檐下,半边身子曝露在外,又转头问他。“忙完了没?走不走。”

“走,”张文景点了下头,又问。“你算的什么?平安,事业,财运,姻缘?——姻缘。”

“算是吧。”徐志怀说着,朝下山的路走去。

张文景哈哈笑两声,快步跟了上去。

雪细,两人并肩而行,如同穿行在尘埃飞扬的古都,那里经历了一场只在炼狱中才能见到的大火,于是万物燃尽,留下曾经记载着文明的纸屑,纷纷扬扬,积满肩头。

张文景耐不住寂寞,一面走一面说:“财政部公债司的陶司长,有个女儿,今年才二十四岁,人长得漂亮,金女大毕业的。缺点嘛……就是有点娇气,但再娇蛮,也不可能比你之前那个更恶毒,所以说——这位绝对是你理想中的女人。怎么样!要不去见见?我打包票,这次你一定会满意。”

“不用了。”徐志怀断然拒绝。

张文景挑眉,以夸张的口吻去问:“你该不会还在想你那个前妻吧!徐霜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

徐志怀没回答,继续向前走。

轻薄的雪灰在眼睑融化,流下来,湿了他的面庞。

“你这样有什么意义。”张文景长吁一声,放低了声音。“她早就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徐志怀转头静静地看着张文景,并不说什么。

张文景接着说:“就算她还活着,又怎样?她背叛了你,你喊巡捕房把她扔到看守所,你们两个是撕破脸了的。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你难道还想着和她在一起?”

“没准呢?”徐志怀笑了笑,哀伤的。“没准能等到一个奇迹。”

“别说笑了,”张文景停下脚步,俯视着他,“等?你打算等多久?一辈子吗?”

面前就是下山的石阶,徐志怀快他几步,此时已走下几级。

他站在下面,仰视着张文景,声音很轻。“可以是一辈子。”

“还是算了吧,”张文景耸肩,夸张的西服垫肩像一个被举起的杠铃。“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徐志怀摇摇头,笑了。

“文景,人这一生其实也是很短暂的。”他说着,脚步轻快地走下石阶,背影转眼湮灭于这场没道理的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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