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六十九章 只得一生 (下)(1 / 1)木鬼衣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信封从指腹划过,时间由远及近。

他看她在南京备考,睡在阁楼上,盖着旧棉被,用衣服给自己套了一层又一层;看她不敢买煤炭,甚至不敢吃饭;看她考中金女大,办诗社,给杂志做翻译,拿到奖学金;看她勤工俭学,骑自行车去做家教;看她拿到工资,欢天喜地地去买拿破仑蛋糕……

她散散慢慢地谈,他抽着香烟听。

信与人、说话者与听话者之间,慢了四年,又是一个四年。

春阴的午夜,雨初歇,风未止,屋外的梨花被细雨打湿,纷纷而落。

忽而,一声轻柔细微的声息,在神思深处响起。

“你……爱我吗?”

徐志怀循声望向窗外,似有若无的一抹月色,在阴云中显露。湿透了的梨花雨,被孤魂一般的月光照亮,恍惚间,拼凑成一个少女纤瘦的身影,摇摇摆摆地闪到了他房里。组成她身体的花瓣,太白、太干净,片片倒映出了信中的文字——所有的信,所有的话。

分不清是梦是真。

徐志怀扶着靠椅起身,一如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想要走到她面前,抓住她,但不知为何,他迈不出步子,只得困在桌边,看她神色悲戚,独自在屋内徘徊、低语。

“阿碧,我从前总是问他这个问题……你爱我吗,徐志怀?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耳边确凿听到她哀伤的低语,眼前却是被小楷淹没的、梨花所拼凑出的身影,柔和到近乎透明,在春夜里飘忽不定。

徐志怀痴痴望着,似被魇住,口舌难开。

“但他从没有回答过我……我永远在猜,猜他的想法,他的心思……”

苏青瑶,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在心里答。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我要是不爱你,就不会——

“可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奇迹发生了,他说他爱我,我又能相信吗?”

为什么不能!苏青瑶,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我是说真正的爱,作为苏青瑶,他对我……我……”

别开玩笑了,我的爱哪一点不是对你!难道我爱过其它什么人?

“这太难了,阿碧……妄图去谈理解……我有时连他是不是在乎我,都不敢确认……”

你喜欢看书,口味偏甜,厌恶腥味,爱一切美丽的事物,所以早春要养水仙,入伏后要养碗莲。你点心最爱吃拿破仑蛋糕,因为在启明女学上小班时,你总看同学吃,自己却从没吃过,此后便有了一种补偿心理。你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阮玲玉,从情欲宝鉴开始,就喜欢她了。后来恋爱与义务上映,你拉着小阿七偷偷溜出去看,还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青瑶,我知道,我只是……喜欢你有小心思时候的表情……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娇气、爱哭、多愁善感……我全都知道,不是吗?

“毕竟,他从来不听我的意见,也从不把他的事情告诉我。”

那是因为——因为——

徐志怀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哑了。

因为他不相信她能解决那些事。

所以她有心事他不听,他遇到了麻烦,也从不讲。

“但说回来,很多时候,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可能是习惯了吧,小时候有父亲,长大后有志怀,我不用费力气去思考那些,只要能让他们高兴就好了……”

你不用讨我欢心。

这话他答得声息微弱。

因为徐志怀清楚他是怎样一个固执且强势的人,但两人在一起,总会有冲突,总需要有人退让,而那个人从不是他。

“志怀他对我一直很好……可他的这种好,时常让我惊恐。我怨恨他不爱我,爱、我;我也怨恨他对我那么好,有时,我宁可他对我坏一点,好让我有理由朝他发泄一通;但我最恨的,是我自己,我恨我为什么那么不中用。”

我是……因为爱你,才对你好的。他在心中艰难地诉说,字句如古佛身上的金屑,片片剥落。

可怜的是他也刚搞明白这件事。

“阿碧,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情感?你爱一个人,同时又会非常恨他,渴望伤害他,以此证明,你不是某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太糟糕了,用那样的方式结束婚姻,左右伤害了两个人……我很后悔。”

徐志怀听着,心脏似是被掏空。

他再度产生了将要被她毁灭的痛感——另一种方式的毁灭。

“算了,都算了吧,现在再谈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从我背叛他的那一刻起,我与他此生便再无可能。”

不是的!

“他永远不会明白我的情感。”

不是的。

“在他看来,我不过是潘金莲之流,世人眼中或许亦是。”

不是的……

他连连否认,霎时冷汗如泉涌,呼吸也一下急过一下。止不住的促喘令痛苦压缩到极点,彻底压垮了他。他侧过涣散的身躯,右臂伏在座椅上,颤抖着,挤出一丝声音——干哑而粗糙的声音。

“那你呢?苏青瑶,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话音方落,霜色的身影微微一动,转过来,面向徐志怀。而倒映在她身上的秀丽小楷,随之变幻了模样,信中的一个个“他”字,变成了“你”。

“我怎么可能没有爱过你!”虚影说着,走近。

她的面目逐渐变得清晰,泪水是雨水,从梨花瓣里滑出来。

“从十六到二十一,从二十一到二十六,志怀,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年?”那虚影发起抖,带雨梨花飘落在他的面颊,分不出是谁的泪。“可是,可是……除了爱,我的人生总要有些别的东西吧!”

话音极远又极近,徐志怀伸手想去抓住她,可白光一闪,消失在眼前。

他着了慌,举目四望,在玻璃窗外,看到莽莽苍苍的春夜浮出一轮圆月,月下有一截白绢似的身影,彷如是她。

徐志怀见了,狮子似的奔出吊楼,却误入一片荒园。

雨后的月亮极冷,精铁一般的寒光,照出了这荒芜的废墟。

而她的身影似近似远,在他面前。

徐志怀追着她,沿杂草丛生的小径向前,跑过绿暗长亭,目之所及,是金粉剥落的凤阁龙楼,朱漆斑驳的木门墙柱,是已成断肢残骸的百年楷木,是积满浮萍的池塘旁,一叠叠乱堆的太湖石。竹冷翠微,杨柳堆烟,试问唐明皇追杨贵妃,柳梦梅追杜丽娘,是否都经过这片废园?

“青瑶……青瑶……”他呼唤那幽影,“你会回来见我的,对吗?青瑶……总有那么一天!”

她垂泪:“不会再有奇迹发生了,我已经不相信奇迹了。”

“不,青瑶,不要抛下我。”他说,眼里有了泪花。

“太迟了。”

……这段感情里,所有的一切。

说罢,那幽影转身离去,将要消散在月下。

徐志怀浑身战栗,快步追去,想抓住她,可胳膊一动,竟惊醒。

微弱的晨光挤满了信纸,涂满了桌前的他的面庞,完全是惨白的一张脸。

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六年来,他从没有一刻真正地走出过与苏青瑶的关系。

从她出轨的那一刻起,两人就站到了平衡木上,开始周旋。谁也不能离开谁,谁也无法靠近谁,又在潜意识里觉得对方会永远待在那一头,站在彼此的对立面,去恨、去爱、去计较,去诅咒。这是两个人的博弈,两个人的战争,两个人的爱和恨,永远无法停止,永远不能抽身……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毁了就是毁了——虚空,一个可怖的黑洞,长满霉菌的灰青色的心。

徐志怀恍如雷峰塔刹时倒塌,只剩一片灰白的砖块,哀鸣滚动在他的喉间,嘶哑地翻滚。又听亮黑红眼的噪鹃跳上枝头,叫:“呜哇哦——呜哇哦,呜哇哦——”。它压弯树枝,昨夜的雨珠纷纷落地,长短不一的叫声,听起来真像是在喊“苦啊——苦啊!”在泣血杜鹃的催逼下,他发出微弱的悲声,涕泗纵横。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