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太苦、太涩,堵住了咽喉。
她像是哑了,发不出声音,舌尖颤动,是一下下急促而细微的喘息。
苏青瑶白枕鹤似的在旷野穿行,眼前是被狂风搅碎了的铁一般的月光,月的碎屑中,又闪现出许多人影,小巧的身形,稚嫩的脸庞,在她眼前乱舞。
苏青瑶一阵眩晕,不由地放缓脚步。她促喘着,垂首拭泪。杂乱的人影也随泪水,渐渐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是她。尽管面目溶解在了月下,但她知道那是她,十六岁的她,因为太害怕去杭州,太害怕要脱光衣服睡在一个陌生男人身旁,而离家出走。她带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服,一本她最喜欢的杂志,以及从七岁起就陪着她睡觉的布偶绒绒。钱袋子塞在筒裙的口袋,是她帮邻居照顾小孩得来的。
她带着这些东西,跑上电车,听着清脆的叮铃铃声,坐到汽车站。她茫然地站在售票窗口前,不知道能去哪里。她没有可以收留她的亲戚,没有一个愿意保护她的大人,她已经毕业了,回不去女学,而她的朋友,和她一样,也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于是,她胡乱买了一张去松江县的汽车票。等发车,颓日沉红,她靠在车窗,看自己驶入霞光中,一如步入血海。
车停,天幕漆黑,商铺大多已经闭门。她跳下车,所面对的是一个与南市完全不同的世界……凄清、荒芜,简直是一片废墟。彼时的苏青瑶走在荒草萋萋的土路,脑海发了疯似的同她复述起那些关于流氓、小偷和强盗的故事,有被肢解的舞女,有被拐卖的女童,她们被砍断了、剁碎了,抛入黄浦江的波涛,最终化为小报上的一个惊悚奇闻。
她紧紧抱着布包,环顾四周,这漆黑的、恐怖的世界,唯一熟悉的,是冰冷的月光,永远高高地悬在夜幕中央。密林暧昧地摩擦起树叶,沙沙作响。忽的,满树乌鸦惊叫,“嘎——嘎——”,一声高过一声。十六岁的苏青瑶转身看去,隐约瞧见一个庞大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一瞬,她吓坏了,搂着布包,孤零零地蹲在荒野上,放声大哭……
苏青瑶走近,垂眸,沉默地凝望着那哭泣的虚影——蝴蝶一样的肩膀震颤,简直要哭到把胃吐出来。
泪水再度涌上她的眼眶,回忆袭来。
她记得,那晚来的是一位拾荒的婆婆。她把她交给警厅。苏青瑶在那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她父亲与继母赶来。苏荣明大发雷霆,说他费尽心思为她觅得良婿,她却不知感恩。苏青瑶深深地低着头,不敢说话。
回家,几次睁眼与闭眼,日子很快要到启程去杭州的那天。苏青瑶的继母替她检查行李。她拿出了她上学穿的蓝布衫,她漂亮的蝴蝶结发夹,和她的玩偶绒绒。苏青瑶坐在床上,动了动嘴唇,没出声。因为继母是对的,把绒绒带去杭州,能放在哪里呢?难道放在她和她丈夫赤裸的身体之间吗?太荒唐了。
苏青瑶默默地看着皮箱,就像看着自己广告单一样的人生,正面是父亲的女儿,翻页是徐霜月之妻,这两个字已经占满了页面,没有其他文字可供在上头书写。她突然好恨她的那个“丈夫”,恨他是如此的庞大和强势,竟蛮不讲理地挤走了她曾经所拥有的一切,而在他们可怜的三次会面里,他甚至都没说过他喜欢她……
然而往者不可谏,此时的苏青瑶,只得对着大哭的幻影,喃喃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害怕,都会过去……”
似乎是听到苏青瑶的声音,少女抬起头,回望她。
万古如一的明月消弥了岁月。
少女站在十三年前,哽咽地问十三年后的女人。
“真的吗?真的都会过去吗?”
“会的。”苏青瑶轻声答。“都会过去。”
她用袖子擦擦眼泪,站起。
“那结婚……结婚是什么感觉。”
“像做梦。”
“噩梦还是美梦?”
“都有。”
少女咬住下唇。
“他……徐先生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会打我吗?会骂我吗?”
“不会。”苏青瑶摇头,神色有难以掩饰的哀伤。“相反,他会对你很好,给你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和珠宝。但……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
苏青瑶几乎毫不犹豫的回答:“你自己。”
“自己?”
“苏荣明女儿和徐志怀妻子之外的……你自己。”苏青瑶告诉她。“能让在你死前,挺起胸膛对自己说,我也是很厉害的……那个自己。”
“看来你还是离开他了。”
“是的,在你的五年之后。”
“就你一个人吗?是怎么走的?我想不出来。”
“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苏青瑶苦笑。“那是个糟糕的决定。”
“多糟糕?”
“不如直接抄起酒瓶狠狠砸碎他脑袋。”
“那真的是很糟糕了。”
苏青瑶点头:“是啊,是啊。”
“后悔吗?”
“有一点。”苏青瑶长吁。“因为这不仅伤害了他,还牵连了其它人……那个人也是一个相当好的男人。”
“所以你爱他吗?还是……非常的恨?”
苏青瑶听闻,喉咙发紧,张口无言。
爱?恨?她分不清。
因为她的丈夫和徐志怀这个人,偏偏是同一个。
她想咬他,想吻他;想推开他,想依偎他;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狠狠砸碎他的自尊和傲慢,又在离开后,长久地为从前发生的那些事感到痛苦,去想,她当时应该做出更好的选择,但她没有。
远离与靠近,思念与忘却,所有背离的词汇同时涌现。
她应该是恨他的,真的恨,可单纯去恨一个人也不是这样,爱一个人才是。
但这一切都结束了,从她离开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念头,旷野发出低沉的悲泣,飓风袭来,吹散一切。月光被风声割断,片片坠落,月下的幻觉也消散在乱影中……
苏青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教员宿舍的。
她脱去外袍,蜷缩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早春,她在徐志怀的臂弯中睡了一觉,醒来,窗外是乱蓬蓬的鸟叫。他们曾经有无数个清晨是这样,她醒了,但怕吵醒他,就不动。等到他醒,会翻身过来亲她的眼睛和面颊。
但这次,她直接坐起,手心撑着床榻,俯视着他。
徐志怀睡眠浅,她一动,他也就醒了。
四目相对,她凝望着他,许久,眼泪无声滑落,一滴滴,落在他眼下的那一块皮肤。
他眨眼,她的泪便沾湿了他的睫毛。
“怎么了?”他问她。
“没什么,”苏青瑶摇头,“你不明白的。”
“说说看?”徐志怀举起右臂,食指将她垂落的长发别回耳后。“也许我明白。”
苏青瑶也抬起手臂,掌心盖着他的手背,让面颊靠在上头。
“不,你不明白……不明白我有多希望自己从没爱过你。”
说出这句话的刹那,苏青瑶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她突然惊醒,目光正对上乳白的晨光,一下秒,眼前又忽得一暗。
缘是昨夜忘记关窗,使遮光的布帘被风吹起。
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坐起,曲起腿,脸埋进臂弯。这时,她忽然听见门外高声喊:“苏先生!苏先生!有你的信!”苏青瑶听了,使劲晃晃脑袋,披衣下床。她开门,是负责管理信箱的校工。苏青瑶俯身,连连道谢,接过他手中的信,低头一看,信封上竟写着谭碧二字。
苏青瑶迫不及待地拆开。
目光落在信纸,第一眼便瞧见她写“青瑶我妹”,短短四字,令她悲喜交加。
谭碧在信中告诉苏青瑶,她替她救出徐志怀,并帮他离开上海后,租界的局势越发紧张。她怕被日本人暗杀,也怕被汉奸举报,就随屠青跟着杜先生逃去了香港,不曾想香港沦陷,迫不得已,她又回到上海,但从此隐姓埋名,居无定所。直到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政府,上海的局势逐步安定,她才敢回到从前的居所,也因此收到了苏青瑶的信。
在长信的末尾,谭碧问她,要不要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