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七十三章 故园(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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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收到谭碧的信,苏青瑶便开始考虑离开这里。但长沙开战,来时经过的越南也被日军占领,她独自上路,势必会遇到许多危险。万般无奈,苏青瑶只得强压下奔回上海的心,继续在昆明教书。

在省立第一中学任教快半年,她完成毕业论文的初稿。刘教授的性格,不似本科的陈教授温和,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能入得了他法眼的学者,唯陈寅恪先生一人。苏青瑶心惊胆颤地递交论文,果不其然,被臭骂一通,于是开始二稿、三稿……不知不觉,一年过去,她带的这一届学生要升高二。

放寒假的前几天,又来空袭。警报响起的瞬间,苏青瑶仿佛一只机警的牧羊犬,指挥学生们往防空洞跑。待日机过去,她钻出防空洞,又牵着学生的小臂,将他们一个个拉出来,同时嘴唇翕动,在无声地清点人数。

一二三四……数着数着,苏青瑶胸口泛起一种奇异的酸甜,想起从前吴校长说,她少时为读书,以吞金自杀相威胁,如今看到自己的学生不必闹自杀,便能有书读,便是说不出的安慰。她看着从身边跑跳着出来的学生,默数着:十三、十四、十五……苏青瑶记得,她所教授的这个班,共有三十八名学生,女生有十七名。这十七人,和男同学坐在同一个教室,读一样的教材,未来也可以报考同一所大学,所面对的世界也与苏青瑶少女时的,大有不同。而等这些孩子长大,就会去教育新的孩子……她相信中国人有这样的韧性,只要双脚还踩在土地上,就有力气一直走下去。

怀着这样的想法,苏青瑶数到第三十七,手臂下意识地往防空洞内伸去,却摸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她记错了,现在的班里只有三十七人,阿欢走了。

心里骤然一空。

最后一课,布置完假期作业,学生一窝蜂地奔出学校,像在笼子里待了太久而变得神经质的鹦鹉。放寒假了,苏青瑶也要回联大,继续和论文打架。临走前,她又想起阿欢,便去拜访她的母亲,拿到了她丈夫家的住址。

翌日,苏青瑶去到阿欢的夫家。迈进门槛,便见阿欢站在檐下,一手抚着隆起的肚皮,一手的食指对着地板,指挥女佣拖地。

十七岁的少女,却挺着一个篮球大的肚子,孕育生命的慈爱母性,与少女的稚气交错闪现在面庞,有种在卓别林的滑稽戏里才会出现的荒诞感。苏青瑶看看提来的沃柑,也不晓得她能不能吃。

阿欢请她进屋。两人坐在床畔,大红的被褥,绣着戏水鸳鸯。苏青瑶把枕头和被褥堆叠起来,垫在阿欢的腰后。彼此聊琐事,阿欢在学校有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苏青瑶就把那几个女孩的近况告诉阿欢。然而学堂与家庭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阿欢摇摇头,说她们已经很久不来往,转而开心地叫苏青瑶摸她的肚子。她说已经起好了这孩子的名字,叫继宗。苏青瑶问她要是女儿呢?阿欢说还没开始想。苏青瑶说,起个好的,像你的名字一样,欢欢喜喜。

阿欢笑笑,反过来问:“苏老师的孩子是留在上海了吗?”

“没。”苏青瑶也微微笑。“我没有孩子。”

“怎么会?老师不喜欢小孩吗?”

苏青瑶顿住,笑意霎时间淡了。

“不是的,我很喜欢孩子,也很喜欢你们,”沉默片刻后,她说。“但我一个人,要怎么生?”

阿欢惊奇地瞪大眼睛,问:“男友呢?”

“也没有。”

她眨眨眼,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以前有过爱的人……又爱又恨,以至于后来对他的恨超过了爱,所以后来就分开了。”苏青瑶轻声解释。“但没关系,老师现在一个人,过得也很好。”

阿欢迟疑地点头。

苏青瑶见状,转了话题:“这次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想不想要老师的书?就是你从前看的那些。老师要回联大了,将来可能离开昆明,书太重,带不走。”

“要。”阿欢点头,声调高高的。

过几日,苏青瑶如约给阿欢送书。那是昆明最常见的晴天,蓝天、金日,空气白得好似新造出来的宣纸,绿树藏在纸后,有个淡色的轮廓。两人在门口分别。苏青瑶走出一段路,回眸,见阿欢仍留在门口,便招手,示意她回屋。她转身,又走出一段路,再回眸,见阿欢仍守在原处,一动不动。天蓝得瓷实,压在她们头顶。苏青瑶迈着大小不一的脚行进,时不时回头,见阿欢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

夜幕降临前,是极为辉煌的落日,苏青瑶独自走在原野,远处扭曲的怪树,近处杂乱的绿草,都洒满了金屑。忽然的,头顶传来轰轰的响声,是日机吗?她仰头去看,并不害怕。

也在那一刻,苏青瑶坚定了回上海的决心。

她知道,不管路上发生什么,她都能应付得来了。

完成答辩,已是来年。苏青瑶受闻先生帮助,留在联大当他的助教,助教满一年以上,就有机会升讲师。午夜,她坐在书桌前,听到了屋外清脆的鸟鸣,也听到了遥远的斯大林格勒响起的枪炮声……战火愈发激烈,回乡之日遥遥无期。但在这持久的混沌的黑暗中,又能隐约瞧见胜利的曙光。

又过两年,日军节节败退,敌机远离昆明上空。

终于等到可以回乡的时刻。

苏青瑶当即向闻先生递交了离职申请。

离别前,闻先生刻了一枚苏青瑶的姓名章,赠予她,并告诫:“读书难,女子读书更难,断然不能颓废懒惰。”苏青瑶听教。而她的导师刘先生,虽然跟谁都合不来,但颇为护短。他帮苏青瑶写信联系了门下一位姓马的学生,引荐她去香港大学执教。

出发的那天,正遇上联大学生们游行。昔日的青年老了,新的青年们接过了号角。他们擎举几十个手缝的旗帜,嘶哑着喉咙高喊:“反对内战”,“中国万岁”,“我们需要和平”。

苏青瑶轻装上阵,骑着一匹矮脚的滇马,缓缓穿过游行队伍。马儿脚步沉重,缓缓走出校园,背后的呐喊声渐行渐远,似是台风来临前令人窒息的热浪。

回乡之旅,堪比千里走单骑。

苏青瑶与一群茶商结伴,走得千年前的茶马古道,抵达成都,再从成都换火车,缓慢而艰难地向东行。

动身前,局势已趋于稳定,苏青瑶知道自己很可能在路上迎来迎来胜利。可真等到那天,八月十四日,她下榻江西九江的一间旅店,在山村。午夜时分,因一声足以震动大地的锣响,苏青瑶从睡梦中惊醒。她望向窗外,见当地的村民们蜂拥而出,敲锣打鼓,人人高举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在群山间不断地嘶鸣着,再遥远的欢呼声,此刻也近的像在耳畔沉吟。

——这是苏青瑶此生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象。

第二天一早,再出发,遍地红纸屑。苏青瑶在山林间穿行,清风拂面,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没有直奔上海,而是向北,先回了一趟合肥老家。

祖宅荒草萋萋,前方那棵通天的古树被完全蛀空,歪斜着,三两只麻雀在枝头鸣叫。苏青瑶喊住一位过路的乡人,向他询问有关苏氏一族的消息,对方却说早已分家,族人有的早亡、有的惨死,有的逃亡别处,有的当了汉奸,有的搬到国外……

苏青瑶谢过那人,又问他借来一把铁锹。

她跨过残败的门槛,环顾四周,屋内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搬空,绿植爬满墙壁。按照记忆,穿过中庭,走到后厢房,她找到那扇紧闭了二十余年的朱门。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血红的朱门也变得斑驳。

苏青瑶举起铁锹,一下砸断了被风雨锈蚀的铜锁。

来到那口长满苔藓的古井边,太阳晒得石砖温热,苏青瑶小心地坐下,鬓角依偎着井壁,闭上眼睛,就像趴在母亲的怀抱。

“妈妈……我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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