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并未瞧出她的异样,接着问:“所以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不给家里写信?”
“我有寄信给你们,”苏青瑶嘴唇干涩地说。“写的旧地址……可能邮递员送丢了。”
继母听闻,抽出手帕擤擤鼻子,不吭声。
也许他们曾经收到……但被她的父亲扔掉……
苏青瑶静了半晌,又说:“开战前,我也给你们写过信。”
“你不要怪你父亲。”女人嗫嚅。“毕竟你当年做出了那种事……要不是政府里一位姓于的先生帮忙把事情压下了,这传出去,他简直没法做人!他的名誉,他的工作。还有你弟弟,他还在读书,万一被学校里的人知道……”讲到这里,她攥紧手帕,缓了口气说。“算了,都过去了。你现在住在哪里?要不搬回家来,多个人多个照应。”
她这话说得苏青瑶像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幸得仁慈的教皇的赦免,只等掏钱买完赎罪券,就可以上天国了。
苏青瑶不免心灰意冷。
“不麻烦你们了,我现在和朋友住在一起。”她侧过头。
继母遇了冷脸,不安地举起手帕,擦擦额头,又说:“对了,你爹醒了,要不要去看看?”
苏青瑶微微叹息,说好。
她跟着继母走进房间,停在门关,见半透光的粗布窗帘上,摇晃着立起一个消瘦的人影,被继母斜插在空旷的床榻。苏青瑶心悬悬地穿过暗影,来到他跟前,这下看得更清楚了,老人佝偻着,层层皱纹下,几乎瞧不出从前的轮廓。
继母知趣地离开,留下父女二人。
苏青瑶侧身坐下,望向眼前的老人——她的父亲,一时无言。
“你怎么来了?”苏荣明道。
“去银行取钱的时候,碰巧遇见阿姨,就顺道过来看看你。”苏青瑶垂下眼,轻声说。“她说你病了……怎么样?”
“人老了不中用,没办法的事,要死谁也拦不住。”顶悲凉的一句。
“你多保重身体。”
他缓慢地点一点头,问女儿:“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刚回,没多久。”苏青瑶淡淡道。“从昆明回来的,路上回了一趟老家。”
苏荣明的神情有些许的松动。
“老宅那边,人都走光了吧。”
“嗯,”苏青瑶颔首。
他见之长叹:“这仗一打,什么都乱套了。”说着,眼里隐约有泪。
见父亲这样,苏青瑶心里不大好过,缓了缓口气道:“都过去了。”
苏荣明盯着她,摇两下头。
片刻的寂静后,他又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清华的刘教授引荐我去香港大学任教,已经下了聘书。”苏青瑶说。“九月前会到那边去。”
苏荣明听闻,又是一声长叹。
“蛮好的,”他合上眼,似是倦了。
苏青瑶便知趣地起身:“你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说着,她起身走到门前,拧开把手。
这时,身后传来那个传来苍老的声音,同她说:“路上小心点,你一个女儿家。”
苏青瑶听到这句话,一时愣在原地。
她当然怨他,理由太多:他对她的父爱,不及对儿子的五分之一。他跟风炒股票,败光家产,就想把她嫁给徐志怀,哪怕她的成绩完全够得上国内任何一所女子大学。后来徐志怀给的彩礼钱,他也全收走了,一分没给她,连个贴身的丫鬟都没给她雇……所以嫁给徐志怀的那四年,在杭州,她很少给他写信,也几乎不回上海见他。
苏青瑶有时午夜梦回,会想,要是当年他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嫁,或是给她一笔妆奁钱,带去杭州,她的未来是否会大不一样?但这不可能发生,当时的苏荣明绝不会那么做,就像不管重来多少次,苏青瑶都必定会接过谭碧递来的那把钥匙。
十几年过去了,她走了,又回来了。而他老了、病了、快死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他现在会对她有些许的愧疚吗?
苏青瑶扶着门框,想着,百感交集。
但她早已经过了和父母大吵一架的岁数,只转身,轻轻地说:“好,我知道的。”
临别,继母拿了一篮水果,给苏青瑶,叫她带回去吃。苏青瑶谢过,掏出今天还未来得及兑换的稿费,递给继母,然后让她抄一份徐志怀先前寄信来的地址。
“我之后会每个月给你们打一笔钱,直到父亲走……你们欠志怀的钱,我也会想办法替你们还上。”苏青瑶说。“他是好心,但这样伸手拿外人的钱,很不好。”
继母觉得她说得在理,点头答应。
离开那栋逼仄的民房,苏青瑶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天昏昏地降下来,远近皆是橙黄。她手里拿着纸条,折叠齐整的边缘有如小刀,割着手心。突然,她心一横,想把这东西撕个稀巴烂,扔到垃圾桶里,再也不去看。但真摊开手,她又狠不下这个心。
犹豫着,苏青瑶慢慢走回家。谭碧正蹲在门口喂拿破仑。她便也蹲下摸猫。谭碧问她去哪儿了,回来得这么迟。苏青瑶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跟谭碧说。谭碧默然片刻,告诉苏青瑶,当年她送徐志怀离开上海,他也给她留了一笔钱,但她分文未取。苏青瑶听了,摸猫的手稍稍有些用力。拿破仑抗议地举起爪子,作势挠她一下,跑了。
谭碧瞧她心魂不定,笑道:“有一说一,徐老板别的不行,给钱还是很大方的。”
“他就是那种人。”苏青瑶咕哝。“没办法的。”
“所以你打算给他写信吗?”
苏青瑶动了一下嘴唇,但没说话。
“瑶瑶,女人到了这个岁数,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好比你一走这么多年,于我而言,不过弹指间的事。”谭碧坐在门槛,点起一支香烟。“也可能是因为打仗,枪啊、炮啊的,让我忍不住不停回忆过往和平的日子,不知不觉,把那段时光拉长了。”
苏青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却笑笑:“快就快吧,我就这样跟你过一辈子,不也挺好的?难道我们养不起自己?”
“不一样。”谭碧嫣红的指甲盖一颤,弹动细烟。“我的早已经死了,你的还活着……”
说的是贺常君。
“活着也已经过去了,”苏青瑶垂眸,嗓音随着她指尖乱舞的烟灰四散飘落。“我和他早就完了,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忘……”她自嘲地笑一声,“我也不可能低头认错,哭着喊着求他原谅,我又不是神经病。”
“那他为什么给你爹寄钱?”
“他跟我父亲师生情浓。”
谭碧直笑。
这一晚,苏青瑶辗转难眠。翻来覆去间,月上中天。涣散的月光下,她披衣坐起,想起了那次在重庆,两人近在咫尺,她却没追去见他,是觉得他们离婚多年,不必再见。况且,她也不要那么狼狈、那么可怜地去见他。 而如今……苏青瑶两臂环着小腿,脸偎在膝盖上,惆怅许久,最终定一定神,决定先去向小阿七打听一下情况。
至少……她得把欠他的钱还上。
小阿七在厂里做女工,晚上七点才放工。苏青瑶算准了时间去,但到的时候,她还没回来。开门的是吴妈。她见到苏青瑶,怔了一会儿,颇不自然地请她进屋。苏青瑶把礼物递给她。吴妈嘟嘟囔囔:“啊呀,太太你来就来,带什么东西……”说着,把东西送进厨房,又为她沏茶。
苏青瑶双手接过茶杯,道谢,心里忽而有婆媳七年不见,一笑泯恩仇的感触。老一辈的佣人主奴观念很重,照顾小姐的要做陪嫁,照顾少爷的要当终身的老妈子。无怪她当年将徐志怀视为儿子,而将她看作愚钝的媳妇。
不多时,小阿七归来。
两人对坐,聊过了近况,苏青瑶才向她询问徐志怀的事。
当初她的回信里,把话说得很绝,完全是与徐志怀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加之徐志怀只是小阿七从前的雇主,而非长兄,她也就没敢和他提苏青瑶的事。同样的,她也没对苏青瑶多说徐志怀的事。
此时听到苏青瑶问起,小阿七颇为兴奋。
她告诉她,她走后,家里的东西没丢也没变,直到上海沦陷,大部分的物什都被闯入的日本人损毁了,余下的大多寄去重庆,还有一些不方便留的,就变卖。但苏青瑶留下的小东西,她尽可能地保存了下来。
“太太,你的扇子,我还给你留着!”说着,她跑跳着冲进卧房,翻箱倒柜,摸出一把折扇。
苏青瑶展开扇子,见扇面绘有一枝桃花,桃花旁,是褐色的点点血痕。翻过来,扇子背面题着:最妨他、佳约风流……
这首词,她写过两次。
一次在折扇上,只一句。
一次写成条幅,装裱后被他挂在办公室。
苏青瑶两手拿着折扇,睫毛颤动,似要哭也似要笑。
这笑与哭争斗许久,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她合扇,问小阿七:“先生还在重庆吗?”
小阿七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去香港了,走得很急……听说有人在追他。”
苏青瑶蹙眉:“没回上海吗?”
“就呆了两天。”
“宁波呢?”
“没回,直接从上海去的香港。”
他人在重庆多年,好容易等到胜利,却走得这样急,除了政治上的缘故,不会有其他。苏青瑶不觉再度发出一声长叹。
“阿七,你知道他在香港的地址吗?”她问。“我九月也要去香港,有些东西想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