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光,说长长,说短短。转眼要到九月。留到最后一周,实在不能留,苏青瑶才开始收拾行李。看似没什么东西,却也收拾了好几天,到最后理出来,足足有两大箱。拿破仑被单独关在笼子里,笼内铺上苏青瑶的衣服,盖上毛巾,作为随身行李。
这天一早,谭碧打电话叫来出租车,送她去码头。
汽车在晓雾里缓缓驶出法租界,拐弯,来到南市,还未出城门,竟迎面遇上一群游行示威的队伍。他们用竹竿做旗子,长的挂上大旗子,短的挂上小旗,人排成了人墙,旗连成了旗海,一眼望不到头。
不出意外的,她们被拥挤的人潮拦在了半途。
司机愤愤地摁着喇叭,催促这帮游行示威的学生们赶紧让道。
但在民众滔天的呼喊声中,喇叭的抗议好比海中的浪花,眨眼就没影了。
苏青瑶坐在后座右侧,靠着车窗,觉察出一丝熟悉的闷热。
她低头,从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一小瓶花露水,又从腋下抽出手帕,沾了点花露水,擦在脖颈。
“瑶瑶,帕子。”
耳边忽而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苏青瑶一木,呆了片刻,方才转头望去。
但面前的分明是托腮的谭碧。
“怎么了?”她察觉到苏青瑶的目光,转头问。
苏青瑶微微摇头,轻声说:“早知道换条路。”
说话间,游行队伍裂开了一道小口,司机见缝插针,想挤进去,结果刚钻进去一个车头,就又被稠密的人群塞在了原地。这下退不出,进不去,彻底动不了。
“光屁股的时候游行,上学堂的时候游行,现在出来干活了,还在游行。这一天天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司机埋怨着,再度摁喇叭泄愤。
“嘟——”刺耳的鸣笛声勉强将稠密的人潮声划开一道小口,但这声音未落,轿车突然被推得向前狠狠一动,车内的众人随之前倾。
苏青瑶两手扶住副驾驶座的座椅靠背,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男青年从后车厢爬上车顶,振臂高呼。
他黄色的脸涨得血,举着标语,嘶吼着:“反对内战——争取民主——”
周围人纷纷挥旗应和:“反对内战——争取民主——”
他又喊:“我们要和平!”
周围也跟着呐喊:和平!和平!和平!
苏青瑶见状,低头看一眼手表,果断要求下车。
她同司机说一声抱歉,付了双倍的车钱,拎起行李,带着谭碧一起,挤入人潮。身侧擦过一张张绷紧的青年人的脸,红的、青的、白的,皆是勇武之人。苏青瑶紧紧牵着谭碧的手,带着她穿过浩荡的呐喊声。
突然!一声枪声响起。分不清哪方先开火,但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枪响袭来,游行队伍大乱。苏青瑶听到枪声的第一秒,本能地抬手,压低谭碧的后脑勺,然后拉住她的胳膊,熟练地带着她跑到屋檐下躲避。
抬头,她看见奔逃的人群激起一阵飞扬的沙土,遮蔽了前路,剧烈的脚步声震动了背后的玻璃窗,连带着苏青瑶的心,也狠狠地震颤了下。
战争之后如果还是战争——那?
她望着茫茫的“黄雾”,久久无法回神。
不知多久过去,尘埃落定,人群与枪声都散去了,被旗帜覆盖的沙土地上,似有一抹狭长的血痕。
苏青瑶喉咙紧紧的,发不出声音,
短暂的沉默后,她叹了口气,转身扶起谭碧。她们寻了处小茶厅,点了两碗凉茶,打算坐下来缓一缓,再去找车子。铺子里,重新悬挂起孙中山的肖像,一旁的楹联是那句再熟悉不过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物价一天一个样,喝完茶结账,谭碧拿着鼓鼓囊囊的钱包,玩笑似的埋怨道:“真神经,青天老爷们哪天印个一千万的纸币给我花花。”
新租来一辆汽车,她们紧赶慢赶,在开船前的半小时,抵达码头。
再看一眼手表,还有道别的时间。
苏青瑶便不着急登船,寄存了行李后,与谭碧肩并肩地沿着码头漫步。码头远离市区,海浪声起起落落,拍碎了日光,只有绝代佳人心碎,才能哭出如此妙不可言的波光。
“寒暑假肯定会回来的。”苏青瑶说。
谭碧揶揄道:“寒暑假哪里能够,你要努努力,在那边站稳脚跟,然后跳槽回上海的大学。”
苏青瑶低头微笑:“好,我努力。”又说。“你也努努力,把歌舞厅开到香港去。”
谭碧咯咯笑。
笑完,她道:“去了香港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常给我写信。”
“一定。”
“那明年见。”
“明年见。”
“约好了。”
“约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拥抱。
汽笛声呜呜,苏青瑶登船,与谭碧挥手道别。
很快,轮船开了,苏青瑶站在甲板,看着故乡和故乡上那倩影越来越远,化为连接地平线的一条短线。眨眨眼,泪水湿透面庞。不知为何,她感觉这次再见可能会是永别。这时,头顶传来几声海鸟的啼鸣,苏青瑶擦干泪,仰头望去,黑身白头的白顶玄鸥振翅飞过。她的目光追着成群的海鸟,望向茫茫大海的尽头,那里就是港岛……
目送渡轮远去,谭碧乘车回家。
进门,少了拿破仑的迎接,不觉有些寂寞。
她背对房门,抬脚轻轻踢向木门,关紧。甩掉高跟鞋,放了手包,进屋,先穿过厨房。灶台上放着苏青瑶昨天给她炖的老鸭汤,还没喝完,谭碧将瓦罐搬到餐桌,推开小窗,黄昏姗姗来迟,晚风攀着树枝摇晃,隐约摇来桂花的芬芳。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从床头捡起苏青瑶手织的奶白色毛线毯,绒绒的,像她柔软的长发。
谭碧披着毯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靠椅上。
她合眸,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晚夏的夜晚,她和苏青瑶在露台初见,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没有恨的眼睛,惧怕、厌恶、评判、揣测……这些感情都没有。那个雪白的女人只是看到了另一个女人。
落日降得更低。
橙红的,饱满的圆日。
谭碧睡在火红太阳的倒影中,再一晃神,见到了贺常君。
他依旧穿着臃肿的棉长衫,背对着她,整理药柜。而她仿佛是回到了苏州,回到还没被父母卖进窑子的时候,用一根小巧的银簪子盘着长发,挎着竹篮走过街头,人人都夸她漂亮。
晚霞爱抚着她的面庞,在似梦非梦的幻境里,她两臂趴在柜台前,娇娇地喊:“贺医生!”男人抬头,冲她腼腆一笑。谭碧突然哭了,泪水浸透了衣襟,却很快乐。他见了,并不说话,只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知道,等时局再安定些,她就会自费将他的书出版,告诉全天下人,上海有千千万的妓女,她们也是人,她们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之中的许多人在生病,也急需治病。她们不全是因为自甘堕落,才当的妓女,她们本可以有别的人生路走。
现在没有谁能拿捏她了。十余年轰轰烈烈的国仇家恨,那些达官显贵,当死的死了,当跑的跑了。而她谭碧还屹立在这里。她有挚友、有爱人,能写会算,又是这样的美丽与伶俐,独自生活,只需喂饱自己的嘴巴,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办法活下去。
她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馨香的睡梦中,响起几下敲门声。
“咚,咚,咚。”
谭碧醒来,起身去开门。窗帘紧闭的屋内光线昏沉,门缝如同蒙眼的纱布,一层层揭开了,光从楼道里照到了她的眼睛里,她也看清了门外身着军装的男人。
高个儿,皮肤偏白,褐色的短发与蜜糖色的眼眸,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腮部的一道疤痕。
分明是狰狞的伤疤,但他咧嘴一笑,又像是迷人的酒窝。
“啊……于少。”
于锦铭弯腰摘下军帽,眯着眼睛笑道:“谭姐,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