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被海水冻着,翌日醒来,苏青瑶头痛欲裂。
她平躺在窄床,大口喘息。潮湿的空气挤入口腔,进到肺部。肺却像个漏气的轮胎,一口冷气进去,半口从破损的缺口出来,怎么都不爽快。正当这时,被窝里突然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拿破仑。它饿得不行,委屈地在她耳边喵喵叫唤。
“啊呀,拿破仑不要叫,”她侧身,手指虚软地挠挠它的下巴,“妈妈难受。”
拿破仑才不管这些,一屁股坐到她黏腻的长发,爪子吧嗒吧嗒地刨枕面。
苏青瑶没辙,只得强打起精神,下床穿衣。
她去最近的市场买了些鸡杂和猪肝,又在小摊买了一份萝卜糕,胡乱对付吃了。
归来时,凑巧遇上疾雨。
滚圆的雨珠在沥青路上弹动,激起一阵白雾。苏青瑶紧挨着临街的店铺,往回走,几近看不清前路。走过一段路,雨势越发大了,滔滔雨水汇集溪流,冲下山坡。苏青瑶连忙踮起脚躲避。然而一不留神,狂风袭来,商铺檐下悬挂的雨帘被吹断了线,噼里啪啦地砸了她一身。
狼狈地赶回旅舍,衣衫与鞋袜统统湿透。
路过柜台,店主喊住苏青瑶,说有一份她的电报。苏青瑶接过一看,居然是留在昆明执教的同学寄来的。她谢过店主,夹着抄电纸回房。
拿破仑正趴在玄关,一听门响,立刻跳起来,两个爪子搭着她滴水的旗袍,扒啊扒。
“好了好了,乖宝宝,妈妈带饭回来了。”苏青瑶随手将抄电纸放到餐桌,弯腰,一只手搂着它的肚皮抱起,带去饭碗前。
喂饱拿破仑,又洗过澡。苏青瑶穿着谭碧送给她的睡袍,坐到餐桌边。
此时天已经黑透,一盏巨型的霓虹灯广告牌,在她面前亮起。
红光照亮挂满雨点的玻璃窗,反射出一场血海。
苏青瑶划亮火柴,点燃煤油灯的灯芯。
“嗤”一声,细长的火苗窜起,划破了映照在她面庞的血光。
苏青瑶罩上玻璃罩,旋拧灯芯,继而在血红与橙黄的缠绵中,展开抄电纸,只见上头写着:
闻先生遭特务刺杀,于联大教职员宿舍门前身亡。
忽得,窗外闪过一道白光,匕首那般,插入她的眼眸,周围倒影的红光则是自伤口涌出的泊泊鲜血。
苏青瑶面对着电报纸,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她前倾,将那一行字凑近昏黄的油灯,一字一字地读,依旧是:“闻先生……特务刺杀,身亡……”
一位良师,一位诗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离别前,对方勤奋学习的劝告犹在耳畔,转眼功夫,说话人就成了一具尸体。苏青瑶混乱地想着,后背刺骨的冷。她抬头,看到眼前的红光寸寸褪去,乌云来袭,催动了风雨。刀一般的风,箭一般的雨,挤入门窗缝隙。灯火受惊,扑通扑通地跳,使颤动的眉眼也是一会儿姜黄,一会儿纸白。万般思绪的挤压中,她茫然地抽出信纸,想给那位同学回信,问清楚细节。
钢笔在稿纸上凌乱地狂舞,她写“节哀”,写“先生的妻小如何”,写“你也千万小心,保护好自己,政治的动荡……”,写着后句,同时用密集的横线涂抹前句,字字句句不成篇章。
写到“抗战的胜利,是千万同胞用血泪所换”时,忽得,楼上传来一声脆响,“啪!”,兴许是摔碎了暖水壶。苏青瑶受惊,两肩瑟缩着,望向天花板。只见一只米粒大的黑背蜘蛛,倒挂在蛛网,顺一缕细长的蛛丝滑落,无力地被风推搡着,左摇右摆。
时代是如此巨大,她无处可躲。
只因这个念头,下一秒,苏青瑶的耳畔冷不然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
她清楚,上一场战争已经结束,这些不过是她的幻听。
可警报声拉扯着记忆,拖拽着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爆炸、鲜血与哀嚎,一齐挥拳击倒了她!
她滑落板凳,跌跌撞撞地爬到角落,捂住耳朵,头埋进膝盖,蜷缩起来。
数不清多少头颅,排成队,随着警报声,蹦出来,大笑着,在她的脑海中狂舞。是被埋葬的学生,是躲藏在金女大的难民,是仓皇逃窜的男女老少,是从她嘴里翻译出的那句——天皇是仁爱的,请相信日军的人道。
不!不!她想尖叫,但嗓子哑了,完全叫不出声。
嘶吼扯碎了气管,灯火动摇的愈发激烈。她剧烈地发抖,抖出一身冷汗,冷汗透湿后背,乱发也如藤蔓,黏在汗涔涔的肌肤。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战争已经过去了,苏青瑶不断地安抚自己,都说苦尽甘来,付出了如此惨痛代价的我们,往后一定会迎来和平。
可是……可是……
苏青瑶闭紧双眼,脑海中却浮现出离开上海前,尘埃中的那一抹血迹。
心底那份最坏的预感成了真。
战争之后,出走之后……这一切的之后……她的未来,民众的未来……
“噗!”似一声轻笑,火光熄灭,青烟袅袅升起。
彻底陷入黑暗。
苏青瑶浑身震了一震,紧跟着,一滴、两滴、三滴……猩红的血珠渗出鼻腔。
她扶着墙壁站起,双臂朝前探寻着,踉跄着地下了楼梯。
鲜血流淌,浸湿衣襟。
过路的住客见了,无不骇然。
苏青瑶蹒跚着走到柜台,隐约看到前方有个女人的影子,应当是店主。她抬手,朝那虚影所在的方向,轻飘飘地勾了下,无力地比出口型:“医院……”未说完,她双脚一软,晕厥过去。
“小姐,小姐?”店主大喊。“快叫救护车来!”
众人合力将她送到医院,已是凌晨。负责登记的护士向店主询问患者身份,店主只知道她的姓名,且刚从大陆过来的。这样的事护士见了太多,孤身来香港逃难,没有亲眷,也没有担保人,在医院孤零零死去,连个帮忙送火化场的熟人都没有……她长叹,无奈报警。
翌日,一名警员受派前往旅店。
他在那个女人的皮包内,发现她的派司照,派司照内夹着一张便条,上面写有地址。按照地址,警员驱车前往浅水湾,停在一幢别墅前。摁铃,走出一名女佣。警员向她出示证件后,被引入别墅,进到书房。
男主人端坐书桌后,低头翻阅报纸。
听到两人的脚步,他抬头,鼻梁上的细边框的眼镜微微反光。
“怎么了?”
警员上前,再度出示证件。
彼此交换姓名后,他拿出派司照,询问对方是否认识这个女人。
徐志怀接过,看向上头模糊的黑白相片。
相片中的女人微微低着面庞,小巧的桃子脸,细弯眉,瞳仁极黑,因照相馆的灯光只从一侧打来,使得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他右边眼皮一跳。
“认识,”再开口,嗓音干涩到略微发哑。“她这是……出什么事了?”
警员不答,反问徐志怀:“请问您二位是什么关系?”徐志怀垂眸,停顿片刻,还是说:“亲属,我算是她的亲属。”警员颔首,解释起来龙去脉。听罢,徐志怀问他要来医院的地址。等送走警车,他立刻叫来司机,开车赶去医院。
昨夜的雨仍在下,凄凄凉凉地落。
轿车从山中驶到海岸,又进入闹市。路上,风摇树叶的细响,海潮翻滚的呼啸,电车驶过,叮叮当当的摇铃声,都被密密的雨帘遮挡。徐志怀侧耳倾听,只觉渺茫,一如记忆里苏青瑶的面容,被蒙上了一层轻纱,眉眼、嘴唇、身形,都在岁月的切磋琢磨中逐渐失去了轮廓。
想着,徐志怀转头看向车窗。
淡白的玻璃上,倒映着一个同样含糊的面孔。
也是,太多年了,换作是她,应当也不记得他的样貌。
他带了点自嘲意味的笑,转回头,靠在皮质的车座,阖眸。
似被缠绵的雨声淋湿,缓缓的,徐志怀的胸口渗出一抹凉意。
如果谁也不记得谁,那再度相见,应当说些什么?
他问自己。
唯有沉默吧。
思绪行到这里,胸口的那一股冷意牵住了他。他想: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了。冷意弥漫,溢出了心房,令他开始往更坏处去想:她身体那么差,能不能活下来,还要打个问号。这个念头刚划过脑海,徐志怀便心神不宁起来,忍不住思考抵达时,可能会听到的坏消息。他将这些可能发生的坏事逐一排列,一直举例她重病将死……她如果就这样病死,那……
赶到医院,徐志怀拿到就诊单,看上头说她是急性肺脓肿,去问医生,医生说她天生体弱,从前心肺又有损伤,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晕厥。他刚给她注射完青霉素,但具体情况还得等人醒后,照过 光才知道。交代完,医生不忘安抚徐志怀这位“亲属”一句“不要太紧张,积极治疗,最快三四个月就能康复”。
徐志怀连声称谢。
交清医药费。转回来时,遇到了查房的护士。护士告诉他,病人已经醒了,问他要不要去探望。徐志怀自然要去。
他跟随护士的指引来到病房前,驻足门外,伸手轻轻地按在门把手上。
房门紧闭,徐志怀垂眸,细数起自己的呼吸:一、两、三、四……吐息依次拉长,怕惊扰到门后似的,逐渐微弱。
直至完全平缓的那一刻,他掌心用力。
“呼——”
门开了,苍白的窗帘如海浪泡沫般袭来,因携着冷雨的狂风,上下翻飞。
徐志怀愣在泡沫里,看布帘震颤,似被骤雨击碎的湖面,荡出层层涟漪。涟漪扩散,帘上的波痕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终于,灌入屋内的南风平静下来,窗帘也缓慢垂落,覆盖在病床,勾勒出一个起伏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