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八十四章 孤岛与“孤岛”(1 / 1)木鬼衣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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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徐志怀,苏青瑶照常打完青霉素,卧在病床休息时,护士再度叩响房门,交给她一封从上海寄来的短信。

苏青瑶接过,展信一看,果然是谭碧。

信的内容很简单,一是问候她的身体情况,二是谈到了最近那风雨欲来花满楼的气氛——上海物价飞涨,股价也在发疯,大批企业倒闭,手头纸钞却多得塞不进皮包。乱象丛生的时刻,一如站在玻璃建造的万米高塔,虚悬着,时刻疑心自己将要坠落。

日本投降,抗战胜利,这本是百年未有的喜事,但……

苏青瑶拧眉,沉默地将信对折叠好,放到床头柜。

熄灯,平躺在病床,她疲倦地睁着眼睛,看到白色的病房在呼吸,窗帘低微的起伏,似有若无,是夜风从木头窗框的缝隙渗入。她看着,心里乱乱地想:要是再度开战,又会打多少年?又有多少人要在这场战争中丧命?

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思考这种事,着实损耗精神。不多时,困意袭来,苏青瑶紧蹙着眉头入睡。她睡得很浅,梦中,她躺在累累白骨之间,仰望着,见蓬勃的黑烟滚滚而上,飘向苍白到没有一片云霞的天幕。她想站起,想急呼,想狂奔,可费劲力气,驱动僵死的手臂,递到眼前,也不过是一块如玉的白骨。

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也是组成这骸骨堆的碎片之一。

苏青瑶惊醒,可这醒,醒的并不不彻底,她翻身,低喘着,再度睡去。这般睡睡醒醒、梦梦真真,体内郁气渐浓,苏青瑶伏在床畔,喝喽喝喽地喘息。

又一次醒来,她实在睡不过去,便坐起,拨开频频低喘的窗帘。

窗外,凌晨的香港被大雾笼罩,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前路,也寻不到归途。

苏青瑶伏在床边,不安地凝望着,神色凄然。

不知出神多久,雾中冷不然响起两声鸣笛,接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拨开逐渐融化的雾气,脚步轻快地走近了。苏青瑶知道是他来,披上一件薄围巾下楼。香港的天,说亮就亮,当她走到一楼,推门,迎面是朦胧的金光。

徐志怀站在草坪等她。

“拿破仑,拿破仑,”苏青瑶小跑到徐志怀跟前,连声唤着,从箱子里抱出拿破仑,啾啾啾得亲它的小脸,嗓音尖嫩地嘀咕。“有没有想妈妈呀?妈妈好想宝宝,快让妈妈亲亲。”

徐志怀被她肉麻得受不了,不由地晃了晃头。

他右臂绕到苏青瑶身后,半悬着,护她走到树荫处,继而取下披肩,铺在草地。苏青瑶缓缓坐在披肩上,抱婴儿那般,将拿破仑搂在怀中,捏捏粉爪子、揉揉小脸蛋,再啵啵啵得亲它的额头,一直亲到嘴角沾上猫毛。徐志怀则坐在她身旁的草地,看着她和她的猫。日头上来,愈发浓郁的泥金拓印出凌乱的树影,在眼前摇动。

“别动。”徐志怀说着,小臂撑着草坪,朝她的方向斜卧。

苏青瑶转头望去,目光正对上他伸来的手指,小指弯曲,指甲勾住她唇角迎风飘舞的细毛,一抬,随意撩了去。

两人坐的并不靠近,他这样卧倒下来,凝望的眼睛就悬在手肘边。

“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了?”徐志怀问。“昨晚没睡好?”

“有一点。”苏青瑶垂眸,勉强笑笑。

“我去叫大夫。”说着,他就要起来。

“不用,我没事的,”苏青瑶赶忙制止。

说罢,她顿了一顿,继而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谭碧来信的事告诉他。

徐志怀一字一句地听完,不言。

大雾后的草坪,仍有一些潮湿,他们坐在上面,任由露水浸染轻衫,留下一条条暗色的水痕。

幽微的寒意。

“从之现在人还在重庆,我上周刚给他发过电报,”再开口,徐志怀的语气沉重不少。“沈从之,还记得吗?长得一脸老好人相的。”

苏青瑶颔首:“记得。”

“我叫他抓紧时间坐飞机来香港,被他拒绝了。”

“为什么?”

“娘额错逼,因为他脑子不灵清,搞七廿三。”

苏青瑶太久没听他用乡音骂人,眼下猛得听见,忍不住吃吃发笑。

她两手捂住拿破仑的耳朵,捧着它的小脸道:“宝宝乖,我们不听他说脏话。”

“这算什么脏话,我是恨铁不成钢。”徐志怀挑眉。“沈从之这人就是笨,该清楚的时候不清楚,不该清楚的时候瞎清楚。”

“沈先生是脾气好,不跟你计较。”苏青瑶抱起拿破仑,“哪有你这样,天天说别人笨的,换成其他人,早和你急眼了。”

徐志怀轻轻一笑,“他替你训我,你替他训我。”

“我说的是实话。”苏青瑶俯身,面颊蹭着猫儿柔软的三色皮毛。

“嗯,我知道。”徐志怀轻声感叹。“你是对的。”

苏青瑶喉咙里闷闷得应一声,脸更低。兴许是挨得太紧,拿破仑后腿踢蹬,喵喵大叫着抗议,叫声尾音圆润,真跟叫妈妈似的。苏青瑶赶忙松手,拿破仑趁机从她怀中跃下,屁股一扭,侧躺在草坪,悠哉悠哉地舔起毛。

徐志怀也想摸摸它,手刚递过去,就立刻被拿破仑抬爪子警告。

一双绿眼睛威逼着,令他讪讪收回手。

“你老这样,”苏青瑶埋怨,“也不管它愿不愿意,就上手摸。”

“饶了我吧……我慢慢改,一定改。”他无奈地笑一笑,又温声同她道:“话说,你要不给谭小姐回封信,叫她来香港……万一战事再起,又不知要乱多少年。”

苏青瑶听了这话,牙关微微一紧。

许久,她叹息:“好,我问问她。”

这封信删删改改好几日,方才寄出。不光是力劝谭碧来香港,还与她说了在香港与徐志怀重逢的事。寄出信,就像切断风筝的线,任由它在山海飘荡,谁也不知它何时才能归来。苏青瑶静静地等待,日复一日。养病的生活总是枯燥,打针、吃药,精神稍微好一些,就得抓紧时间工作。

徐志怀常来看她,彼此相对坐着,聊一些闲话,又因为这些没意义的闲话笑个半天。他几乎是每天来,偶尔有事情,会隔一天来。一次,他三天没来,苏青瑶就忍不住想:他好像很久没来了。

等到谭碧的回信,是在半月后。

彼时,苏青瑶肺部的阴影淡去大半,可以出院,改为居家静养。她付清医药费,搬到太平山山腰的一间小公寓。一室一卫一厨,每个房间都不大,相对的,价格低廉,而且离香港大学颇近,方便上下班。苏青瑶最喜爱的,是它外拓出去的阳台,正对满山绿树,树下盘踞着灰白的怪石,东一块、西一块,零零散散,如中国画里的留白。

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读到的却是谭碧的拒绝。

她说,她将半生的积蓄都投在了这家舞厅,手下十几号姑娘还指望着工钱养活家里,她不能一走了之。况且,躲去香港,不过是异乡异客,她躲了这么些年,实在受够了!如果真打起来,真要死,她也要死在黄浦江。

苏青瑶读到这里,放下信,真想找根烟抽。

十余年飘零,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兴亡百姓苦。

她跛着一只脚,在屋内徘徊,重新落座。

往下读,见在信的末尾,谭碧写:“瑶瑶,你走后,于少来拜访过我。他没久坐,就有急事回了军部。他说,等他去南京办完事,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去东北,安葬常君。有他照顾,就算真的开战,我也能保全自己,不必为我担心。”

冷不防读到于锦铭的姓名,苏青瑶一时失神,愣在桌前。但几下呼吸的工夫,她的胸口便涌起一股由衷的欣喜——他还活着,太好了。

她取出一张信纸,提笔,想问问于锦铭的近况。

可不知怎的,笔尖触到纸面,又忽得一下没有话说。

当初抱着彼此从未出现过的心分别,如今他活下来了,她除去祝贺,似乎寻不到其他可讲的话。

钢笔驻足太久,墨水浸染纸面,扩散,一如脑海中于锦铭的面容,在彼此道别时漫天雪光的拥簇下,略有些模糊和褪色,但又因此留下一个无比漂亮的轮廓,挺拔、真挚,永远不会老去,永远不会改变。

苏青瑶放下笔,枯坐许久。

来信被放在抽屉,一放就是一周。

这一天,徐志怀打电话到她公寓,说他下午过来,给拿破仑送罐头。生病的那两个多月,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里,每天吃好的、玩好的,把小家伙嘴都给养刁了。

苏青瑶欣然答应。

等过了晌午,她往门缝塞了一份旧报纸。这样他过来,推门就能进。转回书桌前,苏青瑶继续给《谢康乐集做注释。时钟滴滴答答响,响到下午三点,她觉得时间差不多,就泡上一壶龙井茶,等他来。沸水趴在壶嘴,朝外呕着水汽,吐着吐着,吐干净了。白气散去,临近五点,这个善变的城市倏忽沉下脸,散发出淤塞的腥味。

也许是要落雨。苏青瑶想。

果不其然,不出一刻钟,林间便有水声传来。

淡淡的风,潇潇的雨,黯兮惨悴。

苏青瑶听着雨声,又想:“他大概不会过来了”,便合拢房门。

她没有开灯,侧躺在床榻听雨。盈耳的沙沙声,绵密得像在摇砂槌,青山被摇碎,失去形状,只剩一个含糊的轮廓。这碧绿的轮廓映入户牖,浸染出一个淡青的小屋,是宋徽宗钟爱的青瓷。

忽得,耳边冒出几下薄脆的铃响。

苏青瑶闻声坐起,趿拉着拖鞋到门关。

门后,是个湿漉漉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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