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宜阳公?主府已近酉时, 姜离带着怀夕入府门,又沿着与昨夜不同之路往东行去,绕过两处冰雪皑皑的园圃,到了一座秀美精致的合院前。
甫一进院门, 姜离便见上房外, 裴晏长衫玉立, 他?面前站着个年轻俊逸的锦衣公?子?,此人剑眉入鬓,一双琥珀色眸子?又清又亮, 正是兵部?尚书府上的小公?子?宁珏,他?手执三尺青峰,正一脸恳求地对着裴晏说着什么。
“公?子?,薛姑娘来?了”
身后九思提醒一句, 裴晏一看,也不等宁珏说完,抬步朝姜离迎了来?, 见他?在公?主府, 姜离也不意?外, 可此处院落并非案发之地, 他?正正好在院内, 姜离心底还是涌起两分说不清道不明?之感。
她欠身行礼, “裴少卿。”
裴晏虚虚抬手,开门见山道:“县主患有惊痫之症, 昨日受了惊吓旧疾复发了,公?主此刻在屋内陪着县主, 太?医署的白太?医也在。”
他?一口气说完,听到白敬之也在, 姜离只?觉正合她意?,但这?一切,又似乎有些过分顺利了,她正审视裴晏之时,宁珏执剑走了上来?。
宁珏正值双十之龄,又自小修炼武艺,与其他?世家公?子?相比,他?身姿板正,脚步轻盈,行止之间高束起的发尾悠悠荡荡,衬的他?整个人格外意?气飞扬,他?上来?便问:“薛姑娘真是江湖上那位辛夷圣手?”
都认祖归宗了,他?语气中竟还有怀疑,再?加上他?上下打量的目光,说好听的是直率不羁,说不好听的便是不知礼数,但姜离不以为?意?,颔首道:“是我。”
宁珏眯起眸子?,“那可讨教?姑娘一二?”
不等姜离答话,他?目光一凝,竟忽然以掌变拳朝姜离攻来?,姜离皱眉欲退,身后怀夕也惊然色变,“姑娘”
惊呼未落,电光火石间却是裴晏半步挡在了姜离身前,眼见宁珏拳势收之不及,裴晏悬臂做挡,又翻腕一推,“砰”的一声,直令宁珏连退三步。
姜离很少见裴晏动武,此刻见宁珏满身狼狈,而裴晏通身峥嵘迫人之势,又令她生出些陌生之感。
但她却看不到裴晏还目生寒光,质问道:“宁珏你?做什么?”
宁珏趔趄着稳住身形,只?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他?捂着肩头道:“师兄,讨教?啊,你?这?两年外出行走的少,不知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人说辛夷圣手武功极高,也有人说她医者不能自医患有重病命不久矣,眼下我看她好好的,想试试她的身手而已!”
他?理直气壮道:“我适才只?用了两分力道,她又不是长安城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啊……好痛,师兄好重的手!”
他?嘴巴一瘪有些委屈,裴晏眉梢却尽是冷峭,“你?要讨教?,薛姑娘应了吗?便是江湖上也没有如此出其不意?的,薛姑娘是公?主的客人,你?规矩学哪里去了?”
宁珏自幼习武,亦向往江湖行侠仗义,五年前终于拜入凌霄剑宗学艺,正是裴晏的同门师弟,他?常在外闯荡,自然习惯了不拘泥礼数,而辛夷圣手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高手过招,难道还要彬彬有礼说一句“您先请”?
宁珏自觉无错,但他?可不曾见过裴晏这?般模样,轻咳一声服了软,“好好好,是我没规矩了。”
他?说着对姜离抱拳一拜,“在下宁珏,请姑娘原谅在下莽撞,这?几年在外头野惯了,实在是有些没规矩了。”
裴晏眼底寒意?未消,姜离看了一眼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脊,往旁里走半步,失笑道:“不妨事,不过要令宁公?子?失望了,其实我不会武功。”
宁珏愕然,“啊?姑娘当?真?”
他?说着,仔仔细细打量起姜离,眼见她呼吸徐缓,不似内力深厚的模样,方?信了两分,却又疑惑道:“那你?是如何行走江湖的……”
话音未落,上房门“吱呀”而开,宜阳公?主和驸马崔斐双双站在门口,宜阳公?主五官温婉秀质,崔斐也一身书卷气,二人并肩而立宛若一对璧人。
宜阳公?主不快道:“宁游之,你?在做什么?这?里是长安,把你?那江湖上的习气改一改。”
“游之”乃宁珏表字,他?不敢与公?主顶撞,摸了摸鼻尖道:“宁珏知错。”
姜离上前见礼,宜阳公?主道:“薛姑娘不必多礼,快请进来?说话。”
进得房门,裴晏和宁珏也跟了进来?,宜阳公?主愁眉苦脸道:“姑娘医术本宫早有耳闻,昨日皇姐提过,今日鹤臣亦说他祖母的病同是你?看的,本宫虽未见过姑娘行医,但如今槿儿发热不退,便想怎么也得请姑娘来?试试,姑娘跟我来吧”
姜离斜裴晏一眼,未想到是他?举荐。
踏着黼黻过北面帘门,便入长乐县主寝房,寝房内站着两个嬷嬷两个侍婢,白敬之正手拿医方?,拧着眉头站在长乐县主榻边,他?一时看看自己的医方?,一时又看看长乐县主,像是为?难极了,听见动静回身见是姜离来?了,他?眼底暗了暗,又谦和地往旁里退了两步。
锦榻之上,长乐县主崔槿正拧着眉头仰躺着,她眼皮闭得极紧,稚气小脸一片酡红,额头还有薄汗津津,此刻呼吸一急一促嗬嗬有声,伴随间歇微颤,一看便颇为?痛苦。
宜阳公主疼惜道:“昨天晚上受了惊,当?时便有些不好,他?父亲带回来?用了一点儿燕窝粥,没一会儿便吐了,然后便发起热来?,期间还伴有惊厥之状,之后请了金太?医和白太?医会诊,开了方子药也喂下去了,可这?都这?么久了,热度虽退了些许,但她人一直昏沉着,药食难进,还发过两次痉挛,眼下白太医也十分作难。”
姜离对着白敬之欠了欠身,白敬之便道:“昨夜用了柴胡桂枝汤,又针灸了大?椎穴、腰奇穴、百会穴,起初痉挛有解,但到了今晨,又复回昨夜,再?按昨夜针灸,却已无用,姑娘大名我三日前初回长安已听过,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宜阳公主对她道:“白太医擅小儿杂症,薛姑娘可与他?合计看诊。”
姜离点头应是,“我先请脉再?议。”
姜离言毕挽起袖子?上前问脉,白敬之站在一旁,不时打量姜离,行医多年,又常在外行走,白敬之倒不嫌姜离是个女医,他?担忧的是姜离年纪尚轻,又自江湖而来?,或有名不副实之可能,一旁宁珏也抱疑而立。
不多时问脉完,姜离又倾身检查崔槿眼口,见崔槿双齿紧合,苔痕极重,头颈肩背直挺,轻按可觉抽搐,她眉头也紧拧起来?。
白敬之见状以前辈之姿道:“小儿惊痫比成人更为?复杂,姑娘若不知治法也无妨。”
宜阳公?主见姜离眉心拧成“川”字,也以为?她犯了难,眼底有些失望,语气尚算和善:“不错,姑娘若治不了,本宫再?换人便是。”
姜离八风不动,此刻目光一转看向白敬之,“我可能看看白太?医的医方??”
白敬之微愣,但瞧姜离眉眼清凌,倒不藏私,递上医方?道:“姑娘看便是。”
姜离接过医方?一一扫过,很快道:“大?人的方?子?对症,但以我浅见,大?人可去甘草,再?加一味葛根扩张血络,助白芍解痉,再?加龙骨、牡蛎重镇安神。”
白敬之未料姜离要指点他?的医方?,他?略思忖道:“葛根可加,但县主弦脉急紧,龙骨、牡蛎亦峻厉,尤其惊痫为?肝所致,肝性刚,最?忌刚药压制。”
姜离点头,“大?人所言不错,但惊痫还有筋脉挛急致气滞津停,升降出入受阻,神机不灵之因,取柴胡桂枝汤汤而去甘草,便是调和肝胆,桂枝可抑上冲之气,加龙骨、牡蛎是为?摄纳浮阳之要药,且龙骨、牡蛎得半夏与所加之茯苓,可豁肝胆之惊痰,又导以大?黄,则痰滞更得下行1,本还可加磁石,但县主年幼,恐服之中毒。”
她坚持道:“总方?义与大?人并无差别,皆是和解肝胆,潜阳熄风,使窒滞之机得畅,横恣之势得柔,争定癫平病之效1。”
白敬之眼底幽明?变幻,口中轻喃,似在合算她所言是否有误,宜阳公?主和驸马看看他?,再?看看姜离,来?回数次之后,白敬之语气松动下来?,“姑娘年纪轻轻却颇敢用药,如此改方?倒可一试,但我并无十足把握。”
姜离了然,看向宜阳公?主道:“殿下若信我,可试一日,此方?再?加我为?县主施针,一夜便可解公?主昏厥发热之症,若出了岔子?,我自是自己担责。”
白敬之所言正是担心用药太?重牵累了他?,姜离此言一出便是解了他?后顾之忧,虽不知此方?是否见效,但这?份胆识令他?有些叹服。
见白敬之并未反对,宜阳公?主深吸口气道:“那好,就按姑娘的方?子?试试。”
宜阳公?主吩咐人备药,姜离仔细说完剂量后唤来?怀夕打开针囊,又沉静道:“县主昨日一来?受惊,二来?受寒,我眼下再?为?县主施针,取定惊除寒邪之效,请嬷嬷将县主扶至侧卧,我要取其耳后瘈脉穴”
两个嬷嬷倾身扶过崔槿,姜离取三寸银针倾身,于崔槿耳后经脉微凸形同鸡爪处下针,只?听得崔槿嘤咛一声,下针处骤然刺出一星黑血来?,姜离擦净黑血,又令嬷嬷将她扶至另一侧,同样刺瘈脉穴见血,擦净后,又令崔槿平躺,刺其头部?攒竹、本神、前顶、囟会几穴,入针三分不动,又掀开锦被刺其足少阳经临泣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