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去世早有预兆,这些年江河逢年过节就会和父亲去疗养院看她,反倒是萧婧,去的很少。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老年痴呆严重,江河已有心理准备,但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成了一抔灰,成?了墓碑上黑白两色的薄薄照片时,他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对?外婆是有感情的,五岁之前是外婆把他一手带大。他记得她左手臂内侧上有一朵淡蓝色的小花,其实就是七个圆点。问她由来,她半夜在被窝里搂着?他神?神?秘秘地说,用?两条手绢,绑在手臂两头?,再用钢笔尖去扎——
就成?了一朵蓝色小花。她们那个年代的女孩都这么干。
江河打小起,就知道母亲和外婆不?对?付,她们争吵的内容丰富琐碎,其实大部分是外婆急的跳脚,掐着?喉咙单方面输出,而萧婧一脸漠然,仿佛她是透明的墙壁。
外婆是南城人,早早去了北城打工。她个子不?高,也不?聪明,但有种勃勃的生命力,烹煮打扫,洗衣带娃,无不?勤快。她曾是江河外公家的保姆,在外公第一任妻子癌症去世后,他不?顾儿?子竭力反对?,哪怕断绝关系,也要娶她。
外公是北城的大学教授,一派学者气息,而外婆只堪堪念完小学,大字不?识一个。夫妻间没什?么精神?交流,但胜在外婆年轻爽利又讨喜,把他照顾的利利索索,两人感情也还不?错,婚后一年便就有了萧婧。
萧婧也很争气,她遗传了父亲的优秀脑子,一路在知识的海洋中扶摇直上,考上师范大学。
再后来。她们为什?么会选择回到南城,萧婧为什?么不?再跟父亲联络,又是怎么急匆匆嫁给了江海……
这些,江河就不?知道了。
因为她们会关起门去吵,那些字他单听?好像都知道,但拼在一起却听?不?懂,隔着?门,母亲会发?出压抑的咆哮,像被逼至绝境的野兽,而外婆更激烈,她会给女儿?磕头?,甚至会拿着?剪刀在胸口威胁、比划。
最后的最后,往往败下阵、妥协的是萧婧。
江河在外婆的墓碑前,抽噎着?放下一束花,这是他细心摘来的三角梅,红艳艳的俗气颜色,他记得外婆喜欢。
那天,江海在出门前剃胡理发?,一改往日?颓唐。
因为这大半年来不?加节制的生活,他英俊立体的面庞已经有坍塌衰败之色,利落的下颌也松了不?少。
“妈,你放心。”江海将酒浇在地上,来自草原的血统让他有很好的酒量,却也耐不?住整日?泡在酒里,他打了个酒嗝:“我,嗝,我会照顾好小萧和孩子的,我们一家三口,永远都会在一起。”
他说“永远在一起”的时候,鹰眸里仿佛燃烧着?两团执拗的火焰。
然后他不?顾萧婧挣扎,重重地、不?由分说地牵住她的手,又拍了拍江河的肩膀,示意他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
小小的江河,泪眼婆娑的抬眼看了一眼郑重的父亲,和垂着?头?,不?寒而栗的母亲。
圣诞节那天,班上抽奖,所有人轮流走上讲台,从纸箱里拿出纸条。
季知涟抽到了三等奖——一条红色的围巾。
她很开心,这是她第一次摸到了运气的边儿?,表面不?露声色,心底已经雀跃的乐开了花,她几乎是一蹦一跳回的家。
掏出脖子上的钥匙开门,门还没打开,已经兴奋地先?嚷起来了:“妈!我抽到了一条围巾,给你戴——”
门打开,她蓦地闭嘴。
沙发?上,一个男人正急匆匆从女人身上出来,他长得斯文,此刻却骂骂咧咧,边回头?,边狼狈地穿上裤子。
季馨浑身未着?寸缕,雪白玲珑的身体陈横,她双颊酡红,一身酒气,还在说着?胡话。
那男人已经穿戴好,越过季知涟,匆匆忙忙往门口走,又突然折返,轻蔑的从棉衣里掏出钱夹,扔了一沓粉色钞票在桌上。
全身的血冲上她的头?顶。
她已经十三岁了,强烈的廉耻、愤怒、屈辱一齐袭上心头?,她猛地抓起那些钱,劈头?盖脸往那男人面前砸,腮帮子咬的死紧,恨不?得将他扑杀咬碎:“滚!你他妈滚!”
女孩很瘦,全身都是骨头?,但她的眼睛是野的、是疯的,是敢拿起刀去跟一个成?年男人不?管不?顾拼命的——
那男人被骇了一跳,心惊胆战看了眼四周,心虚会不?会惊动街坊,忙捡了钱,撅着?屁股慌慌张张跑了。
她“砰”地关上门,目光阴鸷地看向季馨,手里还拿着?那条红色的围巾。
围巾多干净呀,承载了她对?母亲赤城坦荡的一片心意,可季馨莹润的肌肤上污渍斑斑,她身上是令她作呕的、男人的膻腥味,她把那条围巾扔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然后忍不?住弯腰呕吐了出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清水,可还是那样难受,搜肠刮肚的呕,吞咽间,嗓子眼痛的厉害。
泪意朦胧,她看到母亲睁开眼睛,已经空落落地静静看了她很久。
“觉得我脏?”季馨缓缓坐起,有点意识后,第一反应是哆哆嗦嗦给自己点烟,她看了看肚子上盖着?的围巾,将它掷于地上:“觉得我恶心?”
季知涟毫无力气,跪伏在地,闻言咬着?牙:“人家把你当……当……鸡。”
她居然说出来了,说出来那一刻,心里积压的强烈情绪突然一空,竟有种宣泄了的、自暴自弃的快感。
季馨的眼神?却一点点黯淡下去,有什?么小小的东西,在她眼里彻底熄灭了。
季知涟看着?母亲,她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又像在绞肉机里碎了一遭的行尸走肉,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用?词的残忍,同时心里一阵摸不?到底的害怕冒头?,她向她扑过去,连滚带爬,抚摸母亲的脸颊和脖子,哭出了声:“妈妈,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因后悔,小脸惨白泛青,嘴唇哆嗦着?,紧紧抓住母亲枯瘦的手,胡乱的放在自己脸上:“妈妈,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打我!你打我好了!我求你看看我,我错了!错了!”
季馨的声音轻到空灵:“我们离开南城吧。”
季知涟愣住,她犹豫了。
她舍不?得江河。
季馨失焦的目光,慢慢移到她脸上。
像某种机械昆虫的复眼。
“我开玩笑的。”她木木说道。“其实我也不?想离开这里。”
江海扔掉了萧婧大部分和教学无关的书籍,用?了一个尼龙编织袋,装的满满当当。
然后一袋一袋的往垃圾堆积点处扔,带着?泄愤的戾气。
江河偷偷抢救出了其中一袋,带到河边秘密基地,交给季知涟。
他昨天刚过11岁生日?,珍惜的剥开酒心巧克力的糖纸,冲她“啊”了一声示意她张嘴,她正捧着?那本《钢琴教师蹙眉翻看,刚一抬头?,嘴里就被塞了一颗带着?酒味的甜。
江河笑了,带着?邀功凑到她面前,黑眸亮闪闪的:“好吃吗?”
季知涟慢慢咀嚼,太甜了,甜的她快要吃完了,才?刚开始适应。
她不?忍让他失望,摸小狗一样摸了摸他软软的漆黑头?发?,点头?:“好吃。”
江河笑了,重新坐好,开始埋头?在编织袋里寻宝。
他找到了一本红皮圣经,翻了翻,一张小小的、裁切不?规整的白纸飘了出来,像一只冬日?翩跹的蝶,他忍不?住诧异的“呀”了一下。
季知涟闻声看去,一个起跳飞扑,抓住了那张纸片。
小小的、斑驳的纸片,应该很多年了,边缘微微泛红,还有字迹洇开的水渍。
是萧婧的字迹,笔笔峥嵘,力透纸背。
那应该是摘抄自圣经的一句话:
“——你若相信,就必得着?。”
却密密麻麻写?了无数遍。
字迹从娟秀端正到疯狂潦草,透露出扑面而来的绝望。
季知涟和江河对?视一眼,两人俱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太冷了,天这么冷,呵气成?雾,他们想聊点开心的,暖和的。
热气腾腾的。
江河最后把那页纸夹回到红皮书里,又将圣经仔细揣进了裤兜。
季知涟主动挑起话题:“昨天是你生日?,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江河看着?结冰河面上的几只野鸭子,轻声:“许了一个……以后我长大了,有钱了,我就把妈妈带走,给她钱,让她不?要和爸爸一起生活。”
季知涟没吭声,只是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向湖面,惊起一只小雀。
江河扣着?口袋,声音闷闷:“我讨厌爸爸。”
季知涟看向他,他正压着?裤兜,压出书本轮廓,紧紧抿着?唇:“自从他回来,在家不?走,妈妈就好痛苦,好不?快乐……”
成?年人的世界,对?他们而言还是道无解的难题。
季知涟心里涌上一个怪异的念头?。
她伸出手,在自己喉咙上比了比:“小河,你说,死是什?么感觉?”
江河吓了一跳:“我没想过……”
季知涟把手圈成?半圆:“你要不?要试试,掐我脖子?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江河警惕地屁股后挪:“我才?不?要,那是演戏!”
季知涟哄他:“就试一下?”
江河想了想,凑近了她一点,小狗歪头?:“那你掐我?”
“行,那你准备一下。”季知涟是真掐,只不?过没用?太大力,反而像挠痒,男孩笑的喘气,左右躲避她的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