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
季知涟十五岁了。
这两年?,她在北城的初中生活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不爱说话,性格孤僻依旧,却没有像曾经那样因格格不入而备受排挤。她个头窜的飞快,又高又瘦,肩背笔直地在数学课上津津有味地看小说,也没有被教数学的班主任针对放在班级最后一排的位置。
甚至在她转学第一天,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面对鸦雀无声的陌生同学,季知涟头皮发麻,闷声不吭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绷起脸不发一言。
……也被视为个性。
季知涟心知肚明,老师对自己的宽容是因为她的转学手续是姚学云办理的,而同学们一开始对自己的尊重客气,则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姚菱。
初中部?和高中部?连在一起,鱼龙混杂。而学生之间也是分圈子的,由外表个性、受欢迎程度、家?境财力、特长成绩来群分,而姚菱无疑是其中的翘楚。
姚菱成绩优异,家?境富庶,姚学云的长袖善舞,让她一路被老师特殊关照长大,人生堪称坦途。她个性要?强,极富有领导力,初一时就通过流利富有爆发力的演讲,在初中学生会?主席的竞选中拔得头筹。
比起女孩子,姚菱更爱和男性打交道,她和很多高年?级的男生都是朋友,其中就有外形和才华都备受瞩目的杨溯。这引得姚菱身边总有无数的女孩子崇拜她、向她频频示好,希望她能带她们一起玩,认识杨溯……尽管姚菱打从心底里轻蔑她们。
但她又需要?这种优越感。
她和季知涟来往密切。
一部?分是因为父亲的叮嘱,一部?分是她觉得她有资格站在自己旁边。
文学社招新的时候,已是老社员的姚菱热情地邀请季知涟加入,并暗示她自己有小抄,她不必担心考核。
季知涟拒绝了,她不认为自己需要?。她也确实有这样的天赋,她在考核时轻而易举吸引了所?有社员的目光——
其中就包括来找姚菱的、高三的杨溯。
杨溯的出现引起初中部?小女生的哗然。
十八岁的少年?,极高个头,容貌阴郁英俊,一头天生的自来卷黑发,嘴角总是带着抹嘲讽的弧度,孤高又傲气。他给姚菱递了一沓比赛资料。
又锐利地、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季知涟。
那一年?,季知涟获得了市区少年?故事?大赛组的一等奖。
季知涟第一次获奖,心中忐忑又欣喜,只?悄悄告诉了在这个家?里最信任的爷爷,爷爷信誓旦旦说会?替她保密,但转瞬就在陈爱霖生日宴上笑?眯眯说了出来。
美曰其名:好消息就要?分享。
她看着爷爷兴奋洪亮的脸膛,只?觉得又羞耻又生气——可爷爷又毫无恶意?,他想让陈启正关注到她,他知道她的心结。
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气氛凝滞了一秒。
陈启正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季知涟,和低头戳着蛋糕的陈爱霖,敷衍道:“也不是什么?大奖,比起这些没用的,你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其它成绩提上来!”
徒留一片尴尬。
那顿饭她吃的味同嚼蜡。
晚上,爷爷来到她房间,一口气叹了又叹——他把?季馨的遗物?交给了她。
那是姚学云当年?从南城带回来的,知道陈启正忌讳,一直存放在老头这里。
“知知,”温厚的大掌抚摸她的头,老人叹了口气:“别?怪你爸,他不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妈。”
爷爷又说了什么?,无非是老生常谈的念叨,陈启正管理公司多么?辛苦,脾气只?能对身边对亲近的人发;陈启正的肝一直不好,让她体恤……
季知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只?是木木地想,原来连爷爷都不再?委婉了,直接陈述出父亲不喜欢自己这种话。
尽管这是事?实啊。
陈启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名校毕业的建筑系高材生,是一手创造传奇的著名企业家?,更是备受尊崇的正恒董事?长。
在公司,他对员工友善慷慨,他们崇拜和尊敬他;在家?里,他是慈爱的父亲和体贴的丈夫,她们仰仗他的保护和供养;对朋友而言,他是最为可靠、忠实的人,是可以放心露出后背的战友。
季知涟曾被谈霖带着和妹妹一起,去父亲的母校听他的讲座——
父亲在台上侃侃而谈,学识渊博,面对主持人调侃的刁难,幽默而俏皮的回复引得场上众人赞叹激赏。
而她在台下,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和其他人一样,屏息抬头瞻仰他。
那一刻,季知涟心里油然而生出对强者的向往。
……和对父亲的崇拜、自豪。
陈启正无疑是个强大而威严的人。
出门在外,别?人对父亲的恭敬态度,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她、爷爷、谈霖、陈爱霖皆被惠及,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在被庇护。
这对季知涟而言,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而父女两人身上的相似之处也是如?此的多。
两人喝茶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在茶杯底留下一点?儿,从不喝干净。
两人都不人云亦云,无论听到什么?,第一反应永远是先判断然后质疑。
两人做事?方法很像,要?么?干脆不做,要?么?苛刻到近乎完美。
两人都有着暴烈的脾气和不服输的狠性子。
甚至在容颜上,她也与父亲相似,遗传了他刀削斧凿般俊美的轮廓,而陈爱霖则是毫无攻击性的娟秀柔美,她更像谈霖。
可季知涟明明那么?像父亲,陈启正却总是对她淡淡的。
陈启正对她更像对待一种任务、一种社会?身份下的责任。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傲慢地将她们都视作自己的附庸,可以宠爱,可以给予,但须得一切以他的意?志和利益为先,就连和谁交好,和什么?人来往,都要?她们以自己的态度为第一准则。
这一点?上,谈霖和陈爱霖向来是无谓并顺从的,质疑的只?有季知涟。
她向来坚硬不讨喜。
幼时孤立无援的斗争经历,让她一路野蛮生长,她视自己为主体,在意?自己的感受。虽然不爱说话,但一举一动都是主意?,都是观点?,都在无声坚决地对父亲说:不。
这两年?来,她用行动对陈启正硬邦邦地说了无数次:不。
陈启正对她早已丧失掉原本就不多的期待和耐心。
有硬邦邦,自然有绕指柔。
陈爱霖就是她完全对立的反面。
她娇软温柔,善于?分辨人的情绪并作出逢迎姿态。她很少出错,同样追求完美,但几乎不冒险,从不试图挑战陈启正的权威。
陈爱霖接受被规训,她通过被父亲宠爱来获得自我良好的感觉,温顺地按照陈启正最理想的女性模样塑造长大。
她年?纪轻轻,未来的模样已初见端倪——优雅端庄的外表,纯真与内涵并存,甜美温柔,无懈可击。她长得并不惊艳,可她往那里一站,从来都让人惊叹流连。
她出生在陈启正公司版图扩张的那一年?,他认为是这个女儿给自己带来了好运。因此,十年?如?一日,不惜重金的培养她、疼爱她、打造她。
——陈爱霖是陈启正心目中完美的、最接近理想的女儿。
但季知涟却隐隐察觉到她表皮下的另一种特质,当年?那只?龙猫在姚学云送给她一个月后就莫名其妙死了,父亲不在家?,陈爱霖没有掉一滴眼泪,而是像扔垃圾一样耸耸肩扔掉了那只?毛茸茸。
季知涟15岁生日那天,陈启正从澳门出差回来,他每次出差回来都会?为妻女大包小包地带礼物?,这次也不例外。
可那些漂亮精巧的公主裙,昂贵的珍珠镶钻发卡,名牌包包……都是陈爱霖喜欢的东西啊!
父亲按照爱霖喜欢的复制了两份,将另一份敷衍地送给了她。
季知涟抱着收到的裙子,用沉默来抗议。
姚学云再?次将这些暗潮涌动尽收眼底。
他扶了扶金丝边眼镜,一副儒雅绅士做派,用手抚上少女的肩膀,指头上带着一股辛辣药酒味儿,好言相劝:“你为什么?不试试呢?这么?漂亮的裙子?”
他的声音耐心,充满蛊惑:“你既然想让你爸注意?到你,像认可爱霖一样认可你,你为什么?不做出妥协呢?人只?有放弃掉一部?分自己,才能得到更多的爱啊,更何况对方是你爸爸。”
季知涟没吭声,但这两年?间父亲对自己的态度,让她坚硬的意?志已经有所?动摇。
她渴望被父亲认可,就像渴望得到父亲的爱一样强烈。
姚学云一直对她很好,但季知涟觉得他始终在暗自观察着自己,目光中带着欣赏和隐约暗味,偶尔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脸上,会?让她感到微微不自在。
季知涟抱着礼盒,哒哒上楼,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里,她磨磨蹭蹭脱掉了身上的宽大t恤,换上了那条洁白?的裙子,搭配小羊皮鞋子。
又将头发梳理的柔顺,学着陈爱霖的样子,笨拙的用发卡绑了个头发。
镜子里的面容呈现崭新意?味,那个华丽娇俏的少女是如?此陌生而熟悉。
季知涟出现在客厅的时候,所?有人都静默了。
因为,她是如?此的像季馨。
季知涟期待又忐忑地,看向父亲。
姚学云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好几圈。陈爱霖则静静地看着她,嘴唇惊愕微张,手上的画笔举着没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