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之上,一叶小小的飞舟正在悄无声息地滑行。
这叶飞舟外观很不起眼,十分朴素。然而有眼力的人会发现,整个飞舟的表面一直泛着细微的水一样的波浪,很快聚拢又很快消散,如此循环往复。
这是高空之上迎面吹来的狂风在遇到这叶飞舟后被无形的薄薄的墙所阻挡,随后分流开去的表现。整座防风墙虽然无形,却能藉由这细微的风浪勾勒出不明显的防风罩,这样的功能跟这样平平无奇似乎只是最低等的飞行法器完全不匹配。
身后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声。
站在船头的秦越身体僵硬了一瞬,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最终还是转过身,朝着船尾的红衣身影走去。
“师尊,你感觉冷吗?”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沈夕从一众毛茸茸的小龙玩.偶中抬起头,道:“不冷。”
这叶飞舟虽然看上去朴素,但该有的功能一样不少,防风防雨防寒,再加上秦越在他身边堆积了这么多暖手的小布偶,他怎么可能会感觉冷。沈夕手里捧着热茶,摸了摸膝头上软绵绵的小龙。
会咳嗽不过是他旧疾又犯了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即便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秦越也没有马上走,而是又动手把那些小龙布偶往师尊的身上堆了堆,像是要把对方埋在其中。
就像刚刚执意伫立在船头,一动不动,头也不回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夕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低垂着的眼睛。
秦越只在很小的时候才这样面对过他,低垂着眼睛,似乎不敢看他的脸。那时候沈夕认为秦越自卑、孤僻的性子很不好,至少不能对自己的师尊有所抗拒和隐瞒,因此毫不留情地教训过对方。
后来秦越再没这样对过自己,每次目光望过来的时候都毫不遮掩。却没想到过了十年,对方又重现小时候的场景了。
只不过这一次,秦越并不是在抗拒他,似乎仅仅只是不敢看他。
孩子长大了,开始有心事了。
沈夕觉得很有意思,这次他也没有像秦越小时候那样逼迫对方,而是饶有兴味地观察。他能隐隐感觉到秦越这次跟小时候那次的心境完全不一样,或许他应该给对方一点时间去好好想清楚。
虽然他还不知道对方究竟在纠结什么。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就行。不然,他一定会出手干涉的。
这么想着,沈夕轻轻搭上秦越攥着他身边小龙布偶的手。他感到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很快攥紧了,然而沈夕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点,细白的手指三两下,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只看似攥紧的拳头给拨开了。
在擂台上毫不留情握住剑柄的手,如今顺从地摊开在丹霄圣君的面前。沈夕的手随着目光在秦越的手掌上点了几下,虎口处练剑留下的薄茧,掌心清晰深刻的纹路。
从审美上来说,的确是一只好看的手,骨肉匀停,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
沈夕满意地在心里评价道,适合稳稳当当地握剑。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对方的掌心,轻轻点了一下。
随后,那只手就像被点了开关,迅疾地合拢,将沈夕的手指完全包在了掌心当中。
就像隐忍许久的野兽,一击必中,将猎物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心。
沈夕感受一下这只手的温暖和柔软,在心里又评价道,嗯,也很适合牢牢地握人。别说小姑娘们,就是他,也喜欢这样温暖的手。
丹霄圣君享受了一会儿暖手服务,这才轻轻摇了摇。
那手似乎才惊醒过来一般,迅速地松开。然而走的时候,又好像十分留恋,明明手掌已经完全离开了,手指却轻轻地擦过那细白的手背,像是不愿离去。
沈夕抬起眼,见秦越依然垂着眼睛,那只刚才握着他的手紧紧攥着,声音有些急促道:“抱歉师尊,刚才弟子……”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沈夕笑道:“没什么好道歉的。”
他看着那低垂的发旋,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感觉我好像把你教坏了。”
“我看看你的手,你忍不住回握一下也是正常的,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沈夕忍不住回忆起几百年前的自己:“我以前也喜欢跟你师祖闹着玩。其实是他总逗我,一会儿打我的手,一会儿捏我的脸,说我调皮捣蛋,我还会冲他甩脸子,小时候不高兴了还会揪他的胡子。在这点上,我还不如你呢。不必道歉。”
他说话的时候沉浸在回忆里,没有注意到那低垂着眼睛的人听了这话,整个人似乎都更消沉了一些。
沈夕回过神来,又夸赞道:“你的手很好看,也很稳当,师尊很喜欢,这才多看了看。”
秦越被他这接连几句话打得晕头转向,心神不宁。师尊看他手掌的时候,他身体僵硬,那点点触摸几乎要让他产生错觉。然而下一刻,师尊却回忆起自己与师祖的日常,仿佛那些暧.昧只存在自己一人心中,在师尊看来这些不过是师徒间最正常不过的玩闹。
本来秦越已经暂时心灰意冷,下一句,师尊却又夸赞起他的手来。
师尊喜欢他的手。
他的心情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往来冲撞,悲喜交加。这一刻,秦越深刻体会到了他从前下山做任务时,同辈间流行的一句话:“不要靠近爱情,会变得不幸。”
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如果连平稳的心境都不能保持,还谈什么修炼。
秦越的心思乱七八糟,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最开始想要和师尊保持距离的决心。
好在,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继续让心思乱七八糟。储物戒中传来异动,是刻录任务的玉简发来消息,提醒他盐铁镇已经临近。
秦越收拾好心思,站起身朝外望去,就见底下暗色的原野和交错的河流间,似乎有一小片区域散落着房屋,交叉着小道,往外还有稀稀落落的农田。此时可能不是吃饭时间,只有极少数人家有几缕细瘦的炊烟升起。
这里应当就是盐铁镇了。
说是镇,其实看着更像个大一些的村落。秦越去过的镇不少,像这样人烟稀少,沉闷寂静的镇十分少见,像是都没什么人住在这里一样。
“这里的天色真不好。”
沈夕靠在飞舟的沿壁上,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随意地瞥了眼,道。
秦越没有作声,而是驭使飞舟继续朝着前方飞去,直到在一片湖泊上空停下来。
这片湖泊在农田的不远处,从它分出去的支流中有一道挨着农田。这道支流还被加工出更多的引水渠,潺潺地流向田间地头。只不过此刻几乎看不到农田里有人。
秦越沉吟了一会儿,转头走过来,从储物戒中又拿出来一条毛茸茸的红色披风,轻轻地盖在沈夕的身上,道:“师尊,弟子要下去看看,还请师尊在这暂时待一会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盯着披风前的系带上,似乎一心一意在为他的师尊系带子。
沈夕笑道:“好,你去吧,不用管我。”
他还从来没见过秦越做任务的时候呢。
秦越将飞舟慢慢地降下,降到一个他认为得当的高度。随后他一跃而下,凌空御剑,沿着湖泊转了一圈。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阴,这方湖泊看起来黑沉沉的,似乎深不见底。
从任务的描述结合周遭的地形来看,他认为水鬼藏身于这方湖泊的可能性极大。不过即便水鬼没有藏身在这里,依照湖泊离盐铁镇农田的距离,那东西肯定也是离这里不远的。
更何况,秦越身负龙族血脉,对这些阴气聚集之物往往有些直觉,总觉得这方湖泊里有些不对。
他想了想,御剑飞往岸边停下,伸手触摸上水面。
湖泊中的水凉意很深,一碰上去寒意就缠绕上来,感觉上就不同寻常。
看来就是在这儿了。
秦越往水中打入一道灵力,操控着这股灵力在周遭慢慢地蔓延开去。
水鬼这样的东西没有灵智,只会本能地渴求一切能让它强大的东西。秦越先前做任务处理水鬼的时候,用这招屡试不爽。而能够使用这样的方法,全都得益于他本身体内磅礴的灵力和对灵力精准的控制,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秦越屏息凝神,一边缓慢地注入灵力,控制灵力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内随水波飘散,稀释,一边密切注意着湖泊中的动静。
很快,他察觉到有一股令他感到厌恶的力量在湖泊中出现了。
之所以是出现,而不是接近,是因为秦越感觉那股力量并没有朝着这边接近,而是仅仅只是泄露了踪影。
他仅凭直觉和放出的一点神识,能够大致探查到对方目前所在的湖泊区域。如果想要知道更确切的位置,恐怕还需要将神识或者灵力探查到过去才能知晓。
秦越没有轻举妄动。
这次的水鬼有些不同寻常。
若是放在以往,被如此丝丝缕缕的灵力引诱,水鬼早就按捺不住地露面了。稍微强盛些的水鬼可能会知道谨慎地取食,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按兵不动。
就像,是在观察一样。
秦越神色不变,却将灵力和神识都慢慢地伸过去。他做得很隐蔽,逐渐缩小包围圈,在周遭的边缘试探。
不能打草惊蛇。
坐在飞舟上的沈夕自然也注意到了异常。
他靠在飞舟的沿壁上,朝下方看去,觉得他的徒弟处理得十分耐心而且细心,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沈夕的目光转而投向底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