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颜在喃喃, 忙向那黄门求证,“先前出去?的人?,长得什么模样??”
黄门拿手比了比, “比小娘子高了半头, 十分窈窕的身段。不过没瞧见脸, 脸上拿轻纱蒙着呢,手里有小娘子的鱼符, 宫门外又有将军府的马车候着,我便没有多问, 把人?放出门了。”
可是放错了人?, 这是了不得的大事。黄门的嗓音里带上了惶恐的音调,“那人?不是朱娘子,是不是借着娘子的名头, 欲图逃离梨园?”说到这里, 顿时?慌乱, “我这就知会守城的禁军,立刻把人?逮起来。”
可动静要是闹大了, 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抹平的了,不单青崖要受重罚,连颜在也会被贬。
苏月忙出言阻止, “人?是从中贵人?手上出城的, 要是宣扬起来, 中贵人?难免受牵连。中贵人?放心,人?走?不失,一定会回来的。届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掩盖过去?, 大家都平安,中贵人?想是不是?”
黄门思忖了下, 这才作罢,摇头喟叹:“你?们内敬坊真?是各色人?都有,敢是又挣露脸的机会呢,小娘子晚了一步,名额被人?顶替了。”
颜在魂不守舍,只顾怔忡着。苏月见状拽了她,同那黄门支应了两句,把她拖回宜春院了。
进了屋子关?定门,颜在才回过神?来,惨然对苏月道:“定是青崖,他知道我不愿意?去?,自己乔装成我的样?子,替我去?了。”
苏月也没想到,这少年竟会有这么大的主意?,不声?不响地代了颜在。
颜在越想越着急,“他怎么能替我啊,那个左翊卫将军居心不良,一看他是男子,万一恼羞成怒,青崖就活不成了!”
正因为是男子,才愈发让人?感到悲凉。
苏月心头沉重,这刻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青崖的苦难她们都听?说过,那该是多大的伤疤,即便表面愈合,内里也是溃烂的。如今又血淋淋地被撕开,让人?在这伤口上践踏……
听?他的描述,应当对那个左翊卫将军有几分了解,且有把握自己能替了颜在,才只身前往将军府的。至于再多的细节,哪里敢去?推测,苏月看颜在大哭,想必她心里也明?白,但这个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等着一切发生。
“我怎么对得起青崖……”颜在两眼肿得像桃儿,仰在枕上自言自语,“就算把自己碾碎了,恐怕也报答不了他了。”
尤其?内敬坊在西隔城,太乐署在东隔城,青崖从小部调入太乐署后,平时?见面一般都在大乐场,要想知道他何时?回来,只能等明?天。
颜在的胸口压上了石头,夜里是睡不着了,点灯熬油坐了一夜。第二天拽着苏月头一个赶到大乐场,那时?候太阳刚升了尺来高,她们就这么直着两眼,看着每一个人?从大门上进来,可惜直到排演开始,也没见到青崖。
她们只好去?问太乐署的乐工,青崖今天怎么没来。太乐署里与?他同个直房的人?说:“他昨夜回来得晚,不知做什么去?了。回来后就睡下了,早晨说起不来,和典乐告了半天假,下半晌应当会来排演的。”
颜在惶然看向苏月,嘴唇翕动了两下,没能把怀疑他受伤的话说出来,因为说不出口。
苏月明?白她的意?思,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东隔城对于内敬坊的人?来说是禁地,梨园杜绝男女乐工互相串门子,因此她们只能等,等下半晌青崖现身。好在午时?过后果然看见青崖从门上进来,神?色倒是如常的,看见她们展颜一笑,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颜在急急走?过去?,拽住他问:“青崖,谁叫你?替我的?”
青崖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把袖袋里的鱼符掏出来还给她,“阿姐也太马虎了,自己的东西丢了也不知道。”
这哪里是她丢了,分明?是他摸去?的呀。
颜在再要说什么,被他先截了话头,安抚式地对她说:“以?后那人?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我以?前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也算说得上两句话……”
颜在并不听?他敷衍,逼着他追问:“那种人?不容易搪塞,你?拿什么作了交换?”
青崖窒了窒,很快又含糊一笑,“我有什么可交换的,不过是他想听?什么,我奏什么罢了。阿姐别?胡思乱想,这事解决了,不是皆大欢喜吗。我是举手之劳,又不费什么力气……你?放心,你?没欠我什么,我不会逼你?报答我的。你?照旧弹你?的月琴,每日还是高高兴兴的,只要让我看见你?还愿意?笑,我就很知足了。”
颜在捂住脸,泪如雨下,青崖尴尬地怔住了,束手无策道:“为什么要哭呢……别?哭了……”一面央求苏月,“阿姐,你?帮我劝劝她。”
苏月只得尽力安抚颜在,“好了,你?哭得厉害,让青崖慌张了。这事暂且过去了,先不去?想它,有什么后话,等冷静了两日再说吧。”
晚间回到直房,颜在愧怍地对苏月道:“我好像变得很怕见到青崖,譬如欠了很多钱还不上,害怕见到债主一样?。我知道自己这样?很自私,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回避,好像一旦保住了自己,就开始忘恩负义,忘了先前自己有多狼狈,有多惊惶。”
大约这就是人?性的通病吧,没有解决的办法。若这恩惠能用金钱衡量,至少还有个确切的数目,最怕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看见那人?就感觉自己背着一座大山。对方越是再三重申不要你?报答,你?越是无地自容,最后除了逃避,别?无他法。
颜在又悲戚地哭起来,苏月没计奈何,伸手揽了揽她,“青崖重义气,却?也不是平白为你牺牲的。正是因为你先前待他好,拿他当亲人?一样?看待,他才会在这种关?头挺身而出。你?听?我说,这件事往后不要再提了,你?心里明白就好。咱们身在内敬坊,着实没有太多机会报答他,无非一如既往善待他。我明白你的为难,但若是你?就此疏远他,那他未免太可怜了,你也于心不忍,是么?”
颜在听?了她的话,渐次平复下来,叹息着说对,“我只是一时没了主张,到底我的良心也不容许我那样?做。那以?后,就还如从前一样?……天长日久地弥补,总有还清的一天。”
话虽这样?说,后来颜在对青崖,却?也不像之前那样从容了。善待之中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两个人?反倒变得生疏起来。
青崖看着她时?,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悲戚,有一回堵住了颜在的去?路追问:“阿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对我总是一副同情的模样??我好好的,没有断手断脚,你?究竟为什么刻意?待我好?”
颜在闪躲着说没有,“是你?多心了。”
青崖那张美丽的脸,瞬间变得死灰一样?,退后两步道:“我明?白了,只要见到我,你?就觉得自己亏欠了我。看来我不该留在梨园,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放心,今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你?只管放开心胸,好好地活着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颜在慌忙追赶,急切地想解释:“青崖,你?误会我了……”
可他走?得很快,转眼便消失在宫门上。颜在望着浩浩的东隔城欲哭无泪,自此果然没再见到青崖,多番打?听?之后才知道,他被越王选中,收编入乐府,专事编写曲谱去?了。
颜在很愧疚,总觉得是自己逼走?了他,苏月却?觉得这样?也好,在太乐署抛头露面,对青崖那样?的容色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乐府里的岁月相对要简单一些,面对的人?也是固定那几个,并且乐府不像梨园那么森严,不在宫城之内,有更多的自由。但凡有些能耐的乐师,都更向往乐府,青崖能去?那里,反倒是逃出生天了。
不过近来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实在令人?心力交瘁。待时?间慢慢抚平,再看日子,端午就在眼前了。
端午大典还在西夹城举行,九洲之上有竞渡,那天乐工们抱着乐器进阊阖重门,放眼就能看见湖面上停着好大的四条龙舟。
大梁是年轻的王朝,朝中任职的官员们,大多是跟着皇帝打?过江山的。一旦逢上这样?的庆典,看那些禁军和内侍们竞渡,哪有自己亲自上阵爽快。
于是王侯将相们都换上了劲装,一个个裹起了袖笼,束腰上阵。宴会还没起,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击鼓的乐工,好大的两面鼓,就摆在停靠的码头上。等上首一声?令下,乐工手里抡起粗壮的鼓槌,“咚”地一声?,提醒参与?的众人?各就各位。
苏月混迹在乐工的队伍里,今天过节,规矩也松散了,谁也不能阻止大梁子民观竞。衣着翩跹的前头人?们,仗着人?多势众,占据了堤岸的一侧。颜在拽着苏月往前挤了挤,待看清了参竞人?的面孔,颜在顿时?哗然:“陛下今日也登场啊。”
苏月踮足看,果然看见那人?出现在渡口,一身鲜亮的赤色衣袍,肩头顶着耀眼的行龙。他没戴金冠,拿一根玉带束着发,但那轩昂的气度却?在人?群中脱颖而出,让人?万般不能忽视。
皇帝参加竞渡,这项竞技还能讲求公平么,苏月暗暗 心想。视线也从那人?身上挪开了,积极地在人?群中寻找,试图找到裴忌的身影。
忽然相邻的龙船上,一个手里提着桨的背影映入眼帘,那身姿看上去?有几分相熟,应当就是裴将军吧!苏月两眼盯住他,只管等着他转身,终于他回身坐下了,偏着头同后面的人?搭了句话,果然是他。端午明?媚的日光洒在他脸上,即便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面貌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儒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