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怎么做, 才能让女?郎高兴,这个问题对于皇帝来说很难,不是想不到, 其实是办不到。
他知道自己此时要?是发话让她回姑苏, 她必定立时两?眼放光, 神?采飞扬,但这事没法实行?, 一则辜家眼下?应当已经在赶往上都?的途中?了,自己还得努力坚守这个秘密。二?则近在眼前的人, 下?不了狠心松手, 毕竟当年太后言之凿凿辜家女?郎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心里也是这样认定的。就像给打上了一个戳,要?想更改不容易, 外?面可有裴忌还有什么义兄, 闹得不好被人捷足先登, 到时候找谁哭去。
所以得硬下?心肠,假装没瞧见?。他低头?重又喝了口汤, 但愈发食不知味了,只好让人把盅撤下?去。
苏月这才发觉他好像没喝几口,纳罕地问:“不好喝么?卑下?来前尝过的, 和那天做的一样。”
原来是尝过的, 这算不算两?人同喝了一盏汤?皇帝有些不好意?思, 支吾敷衍着,“想是天热……朕忙了半日头?昏脑胀,心里攒着一捧火……不能再喝了。”
想了想, 从案后走出来,在她面前踱过来又踱过去, 每经过一回就瞥她一眼,看?得苏月心底直发毛。
终于他憋出一句话来,“你入安福殿有段日子了,朕看?你过得不错,好像丰腴了。”
丰腴了?说人发胖,用词倒是很含蓄。但这也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今早穿衣裳,系上裙带的时候发现比平常多绕了一圈,明明腰细了半寸,他却说她胖了。
然而怎么否认呢,说自己在安福殿过得不顺心吗?始终没能交到朋友,这件事说出来不体面,还是不要?向这死对头?坦露了,免得他又借机嘲笑。
于是她粉饰太平,故作?轻松地说:“可不是,进来之后总是闲着,再也不必辛苦练曲了。人一安逸就长胖,全?是托了陛下?的福啊。”
皇帝抿了抿唇,头?一回觉得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她脸上笑着,但言不由衷的样子里,总让他觉得透着伤感。
也许是因?为前天夜里照顾了他半夜,让她觉得很麻烦,所以不耐烦他吗?一旦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成?形,就算自己身为皇帝,也觉得十分羞惭。
他又从她面前走过,迟迟道:“困在安福宫,是不是让你觉得很无趣?朕念在你这两?日有功的份上,明日准你随驾,观郊社?大典。”
所谓的郊社?,是祭拜神?明的一种庆典,并不特指祭天地,很多时候诸如军队出征,或是预备营造动土,都?是需要?敬告神?明的。
苏月知道这种大典,更知道这是梨园子弟承接的差事,运气好的话,能见?到梨园里的那些旧友。
这下?果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顿时雪亮,“真的?卑下?也能去吗?”
这种郊社?的庆典,一般没有后宫之人参与,但要?是换个身份随侍,那么问题就不大了。
皇帝见?她高兴起来,暗暗松了口气,不过帝王威仪不可废,清了清嗓子负起手道:“你竟敢质疑朕?朕说你能去,你就能去,到时候换上女?官的袍服掩人耳目就成?。遇见?了难事多动脑子,每日愁眉苦脸人会发傻的,朕看?你有了病变的征兆,你自己可要?小心。”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看?在他还算够义气的份上,苏月便?没有和他争辩。
不过这位陛下?好像永远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居然又来同她分斤掰两?,“身上带钱了吗?”
苏月捂紧了钱袋,“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您邀卑下?一同前往,让卑下?扮成?女?官侍奉您,怎么还反过来要?钱?”
所以是明月照沟渠啊,皇帝有些不平,但想想还是算了。她被困在宫里怪可怜的,偶尔让让她,也是自己的君子风度。
得到一次出宫的机会,且又不用付钱,真是皆大欢喜。苏月兴冲冲回去了,踏入好望山的院门,就见?那些女?郎们照旧躲避瘟神?一样躲避她。她以前是不怎么愿意?理睬她们的,但今天有些忍不住,干脆站定了脚,笑着说:“我刚从乾阳殿回来,陛下?向我打听女?郎们的消息呢。你们不要?躲着我,莫如和我交好,我向陛下?举荐你们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立刻作?鸟兽散。因?为上一个被她举荐的居娘子已经出宫了,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谁敢!
苏月看?着空空的庭院,不由意?兴阑珊,这些女?郎们真是奇怪,胆子那么小,却又一个个都?想做人上人。自己是心情好,才想着逗逗她们,这日子可真是闲出蛆来,若没有明天的安排,她八成?又要?回去睡觉了。
不过好望山也有章程,每天傍晚都得上安福殿听令,以防太后有示下?。平时大多都?是傅姆出来传个话,就让她们回去了,但今天单独叫住了苏月,把她带进殿里,送了套女官的袍服给她。
太后摇着沉香木扇,从内寝慢慢踱出来,偏头道:“陛下说明日要带你去郊社?,寻常女?郎是不便去那种场合的,你明白吧?”
苏月说是,“卑下?跟着去侍奉陛下?,想是那日陛下?不豫,觉得卑下照顾得尚可吧。”
说起这个,太后就犯头?疼,天底下?怎么会有那样的呆子!据国用说,当时人都?已经进了帐中?,孤男寡女?共处一榻,论理什么都?该发生了,可他居然再一次错过了好时机,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
“为什么呀!”太后简直觉得自己要被他气中?风了,白天他来,母子两?面对面坐着,太后愁肠百结,“你是男子,她是女?郎,她就在你榻上,你怎么……怎么……”
话不太好说,世上也没有做母亲的,教儿子怎么对女?郎下?手的。
后来太后开始反思,从身到心对他作?了一番剖析,以防他不知其中?缘故,让人给他送了一套图册。然后转念想想又情有可原,毕竟他是他爹的亲儿子,这副模样,和高祖当年一样。
武将人家要?娶媳妇,着实是有些难,他父亲略比他好些,二?十五岁娶亲,但也是笨嘴拙舌,不会讨女?郎喜欢。还记得成?婚的当夜,他竟然抱了两?本新兵名册上床,气得她一脚将他踹翻,现在想来大郎是得了他父亲的真传。难怪当上皇帝之后,竟连一个找上门的相好都?没有,他这几年真是全?心全?意?只顾造反,除了这个什么都?没干。
傻儿子指望不上,太后决定还是从女?郎这头?使劲儿,便?着力诱劝着,“三年前你阿爹说齐大非偶,三年后不会再有这个困扰了。辜娘子,陛下?对你还是有几分好的,否则也不会特意?带你去郊社?。我想着,你们这些女?郎收在我这里,不就是为着日后扩充掖庭吗,对旁人,老身还要?继续考量,但你是知根知底,可说放心非常。这回你跟着陛下?去了,就不要?再回安福殿了,留在陛下?身边吧,免得日日走动麻烦。你放心,我们权家从来不欺人,不会亏待了你,该给的名分自然会给你,至于能爬到什么位置,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这算是又一次的撮合,已经屹立在万万人之上的太后,可以说是稳操胜券,心想着这回总成?了吧,朝夕相处,还不能把他们凑成?一双?
苏月讪讪,其实就算是三年之后,权家大郎也未必能入阿爹的眼。
她只好再同太后打商量,诚心诚意?地说:“卑下?还是更喜欢侍奉您老人家。”
太后觉得很慰心,“老身知道你有孝心,但人生大事要?紧,还得先紧着陛下?。”说罢回过味来,又拉长了脸,“难道你不愿意??”
苏月忙说不敢,“卑下?只是自惭形秽,我是小城商户女?,这样的出身,实在不配伴在陛下?身边啊。”
有这顾虑是正常的,说明女?郎很有大局观,太后便?温存地开解:“英雄不问出处么,后世的君王定会注重门第,但陛下?是开国之君,大梁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你不用如此灰心。”
苏月张了张口,发现反驳无效,只好怏怏闭上了嘴。
太后则为她鼓劲,“去吧去吧,到了陛下?身边好生侍奉,拿出手段来。”
苏月只好哑然抱着袍服回了卧房,第二?日一大清早赶往徽猷殿,立在殿前廊庑上等候。等了不多时,就见?皇帝穿戴整齐,从正殿里迈了出来。
今日有大典,他穿着衮冕,因?身量高大,很有煊煌的帝王气度。苏月见?他肃容看?向自己,忙低头?向边上退让了两?步,国用把挑着香炉的挑干送到她手里,朝她使使眼色,示意?她随着一众宫人在前面开路。好在随行?的人不少,她混迹在队伍里,只要?依着旁边的人行?事,就不会出错。
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过端门,顺着铜驼街一路往南,从紫微城到郊社?的场地有很长的一段路,御道两?边早就围起了黄栌的行?障,看?不见?半点街景,只听见?齐整的脚步,和马蹄清脆的踏地声响。
郊社?的场地设在建春门外?,甫一出城门,就是更大的一番排场,早有穿着朱衣的缇骑,铁桶一样把守住了四方。
苏月还是第一次,由头?至尾目睹皇帝凌驾于万物之上。行?郊社?之礼时,闲杂人等须得退到禁区之外?,但可以远观大礼的流程。只见?半跪的司天台神?官在台上引领,满朝文武匍匐在地,只有他,手执笏板站在神?台最高处。这是人与天相距最近的时候,也只有这回,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是人间帝王。
反正就是不要?开口,睥睨天下?的人,会令不少女?郎心生向往。苏月挑着熏香炉,心里只管胡思乱想,如果头?一回见?他是在这样场合下?,说不定她真会懊悔当初拒了权家的提亲呢。可惜这人长了一张嘴,脾气很讨人嫌,如今太后又做主要?把她彻底送到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