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乐奏得澎拜, 仿佛每一个音节都在跳动。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得那么仔细了,自从苏月进了安福宫,梨园的各种乐曲都让他失去?了兴致。以前每每期待梨园子弟登场, 原来只是为了期待她。
皇帝由?来知?道一个道理, 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位置, 尤其这个位置无可替代,不可或缺的时候, 站对了地方,才是自己应当?经营的人生。
外?面日光耀眼, 帷幕下乐声如潮, 他缓缓舒了口气,牵起衣袖,向众臣工举起了酒杯。
苏月偶尔也有抬起眼望向他的时候, 毕竟有些心虚, 不知?自己贸然出现在乐工之?中, 会不会引得陛下震怒。
还好,他神色淡淡地, 在面对臣僚的时候,十分擅于控制自己的情绪。眼神划过来又划过去?,丝毫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于是她就苟且偷安着?, 顺利地奏完了一曲《清和令, 所幸今日并不以雅乐为主, 余下的都是太乐署的曲目,她只要登这一次台足矣。
下场之?后估算一下时间,人家君臣同乐, 席间还要商议国家大事,一场筵席没有那么快结束, 她还可以在候演的帐幄里磨蹭一会儿,同颜在腻在一起。
好友相逢,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们坐在角落里,苏月开?始向她抱怨自己有多倒霉。
“颜在,我这一辈子,可能要烂在掖庭了。”她不无悲伤地说,“别?人出去?那么容易,我说破了嘴皮子,想尽了办法也难达成?,可见是完了。”
颜在也很同情她,“可能你生来就和我们不同,你是会有大出息的人。我上回?听掌乐说,朝廷正?合议乐工在职的年?限,我们不用关?一辈子了,熬上几年?就能出去?。天爷,多高兴,我还有见到阿娘和阿兄的机会,真是做梦也没想到。陛下是大大的仁君,是开?天辟地最好的皇帝,苏月,你就为梨园上千乐工好好报效他吧,他值得。”
苏月心道真是好姐妹,就这么把她送出去?做人情了。
“只是不知?道要几年?。”颜在惆怅地喃喃,“也许得十年?,或者二十年?……若是二十年?,那时我都三十八了,回?去?还来得及嫁人吗。怕是要给人做填房了,进门就有人管我叫婆母,也算一劳永逸。”
苏月失笑,“你倒想得开?,后路都预备好了。”
颜在说是啊,“只要心里有底,熬上二十年?也没什么,三十八岁还年?轻。”
“用不着?熬二十年?。”作为一个有可靠消息来源的人,必须向好友透露一点事关?切身利益的内幕。苏月小?声道,“只要七年?就能回?去?。”
颜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险些喊出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待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方才凑过去?问她:“你怎么知?道是七年??陛下同你说的吗?”
苏月点了点头,心道从八年?谈成?七年?,还费了她不少口舌呢。好在有成?效,虽然只缩短一年?,但对于梨园里苦苦盼着?回?家的乐工们来说,七年?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
不过这桩事除外?,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苏月拽着?她问:“青崖可曾回?来找过你?”
颜在说没有,“他在乐府,想必也举步维艰吧!那地方都是有才情的编曲人,也不知?他能不能胜任,会不会受人欺负。”
这就有些奇怪了,皇帝不是说,已经提拔他当?上乐监了吗。他行动能得自由?,怎么还是没有回?来向颜在报平安。
颜在见她脸上神色变换,试探着?问:“难道你在掖庭见过青崖吗?”说罢五雷轰顶,什么人才会出现在掖庭?思及此,手?脚直要哆嗦,“青崖变成?宦官了?他又被人坑害了?”
她说风就是雨,几乎要哭出来,吓得苏月忙安抚,“没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说罢将前因后果告诉她,“陛下总不会骗我的,事要是没办成?,也没脸得我一枚铜钱。”
颜在的惊讶,很快从青崖转移到了他们身上,这么大岁数的两?个人,竟会达成?如此幼稚的共识?不过只要有成?效,可以视作彼此间的小?情趣。总之?她万分感激苏月,大大地抱了她一下,“你是我的好姐妹,自己都身陷囹圄了,还想着?替青崖讨官,替我报恩。”
苏月有些不好意思,“你我之?间还说这个做什么。我知?道你舍不得青崖,我心里也敬佩他,原本只是试着?向陛下提了提,没想到他答应了,这是青崖的福气到了。他一直没来找你,想必是怕你见到他,就想起那件事。毕竟是不好的经历,他也不想忆起。”
颜在沉默良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只要他好好的,不想见我便不见吧,两处安好就行了。”
苏月点了点头,本想同她说,回?去?再托付国用,让他派个人出去?打?探打?探的。不想话还没出口,外?面来人传话,说陛下召小?娘子回?去?。
苏月站起身,讪讪说糟了,“聊了半日,竟把差事给忘了。”
虽然她的差事没有具体?名目,大概就是奉命戳在皇帝眼窝子里吧。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要戳,就得戳得漂亮。忙同颜在道别,和共事过的乐工们挥挥手?,匆匆赶回?了皇帝的行在。
下半晌郊社还有一些特?定的活动,除了送帝神,并不需要皇帝亲自到场,因此也有了闲暇,能和苏月说上话。
那个没有请示下,擅作主张的人,这回?还算有觉悟,见了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没等他开?口,自己就先认错了。
“陛下若想罚我,那就罚吧。”她认命地说,“我知?道御前有一套章程,自说自话更换了女官的袍服,跟着?乐工们登台奏乐,实在是藐视天威,自寻死路。”
认罪态度很诚恳,皇帝本来没打?算责怪她,但见她悔恨不已,当?然也得捧捧场。
“所以你这样的人,真不适合成?为御前女官。太后同朕说过她的主张,朕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你难堪重任。”他边说,边嫌弃地打?量她,“一登台,眼角的褶子里全是笑,整天弹琵琶,有那么让你高兴吗?”
这人真是一时不戳她肺管子都难受。苏月剜了他一眼,“昨日说我胖,今日又说我眼角有褶子,不必陛下提醒,卑下也知?道自己人老珠黄。”
以退为进,让他无路可走,这下他总该无话可说了。
本以为他会辩白一下,毕竟当?面说人家坏话,多少会有些尴尬,可谁知?他非要剑走偏锋,十分认同她的话,抚膝长叹着?:“你与朕年?纪都不小?了,岁月如梭啊,四年?前朕正?年?轻,你正?年?少……一眨眼你都十九了。”说着?无奈地笑了笑。
这一笑是什么意思?提醒她和他一样老?
苏月道:“陛下这些年?南征北战,不知?道苏杭如今的风气,有父母疼爱的女郎,大多留到二十才婚嫁。而郎君们则不一样,十五六岁就定亲了,要是一切顺利,三十岁能抱孙子……陛下今年?贵庚?我记得比我大八岁?果真岁月不饶人。”说罢也冲他遗憾地笑了笑。
就这么互相伤害,两?个人乌眼鸡似的耽耽对视,边上侍立的国用觉得冷风嗖嗖,直往领口里灌。要不是有强大的定力,简直一刻都没法多呆,恨不能立时找个由?头避出去?。
然而这么闹下去?,恐怕要耽误说正?事了,国用忙来打?圆场,温声道:“小?娘子,陛下召您回?来,是有要紧话要对您说哩。”一面背过皇帝,冲着?苏月挤眉弄眼,“陛下时时都为小?娘子着?想,小?娘子可要静心体?会陛下的好处,何不温存些,听听陛下要说什么?”
苏月见国用暗示不断,思忖着?难道皇帝转变了性子吗?不过这种欲扬先抑的手?法,那人确实用过好几回?,这回?又要说些什么好话,真是鬼知?道。
人么,有好处可贪图,横眉冷眼也立刻能变成?巧笑嫣然。
苏月莞尔,轻柔地唤了声陛下,“您有什么要紧话,只管对卑下说吧。太后昨日发了令,让卑下到您跟前来伺候,您若是想升我做一等的女官,卑下也是愿意接受的。”
皇帝一哂,只去?考虑女官的品级,却从来没考虑过做内命妇,这女郎的心肠是有些狠。自己这么待她,她要是一点都感觉不出来,他是不相信的。可那层窗户纸,她就是不肯捅破,宁愿这么周旋着?,等着?他分封后宫,她再借机巴结上谁,另辟蹊径出宫去?。
看来这女郎是留不住了……
皇帝咬了咬牙,从御座后走出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说心里话,你愿不愿意留在掖庭,侍奉太后,侍奉朕?”
苏月心道侍奉你个鬼,当?初两?家门第相当?,阿爹还看不上你家呢。如今水涨船高做了皇帝,一会儿让她进梨园,一会儿又让她做女官,仗势欺人,可把他得意坏了。
今日既然诚心诚意要她说心里话,那她就不客气了,遂交扣起十指老实招供:“卑下实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勉强办差是可以的,但要侍奉得好,还需长久的磨砺。”
很好,委婉地表明了自己不适合伺候人。皇帝问:“侍奉朕,和在梨园做乐师,哪个更让你欢喜?”
这些问题越听越关?乎生死啊,苏月心头隐隐蹦跶,抬眼觑了觑他,“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寒声道:“回?答朕的问题,想好了回?答,事关?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