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是万寿节,宣平帝生性俭朴本不欲大肆铺张,但今年刚大败鞑靼是宣扬国力大好之际,于是宣平帝难得同意较往年扩大举办.
晚宴在保和殿举办,有外藩诸国宗室王公与一至三品大臣一同参与.外藩诸如安南高丽暹罗琉球爪哇等不再赘述,特别一提的是宗室部分.大齐太祖定下分封皇子镇守各地之国策,但世祖以藩王之身举兵[清君侧]而登上皇位后就十分提防其他藩王有相同之举,但他又不愿愿明面上违背太祖之策或落得虐待手足之名,于是想出一策略:命各藩王世子入京学习,一方面变相将藩王世子充当人质,另一方面又常故意透露各藩王宠爱其他儿子的消息给留在燕京的世子借此挑拨父子之情.世子在京多年,等回到封地面对的是疏离的家臣与各怀心思的弟弟,这种情况下要凝聚内部就十分困难,想谋反更是难上加难.这种政策也被接下来的明德帝和宣平帝承续.于是在京宗室除了担任宗正的寿王与陈留郡王外,也包含各地的藩王世子.
梅映雪虽然有资格坐席,但主办的是礼部那些老古板怎么可能会同意男女同席,幸好梅映雪身为武骧卫指挥使有责守护太子不能吃酒,用此借口两边都欣然接受.
梅映雪立在秦翊衡身后正好可观察众生相.宣平帝就不用多说,往下为首的秦翊衡脸上淡淡的笑容一看也知是挂出来的假象;寿王似乎真的开心毕竟是逍遥王爷且小女儿和乐郡王即将与世袭罔替的靖远侯萧焕结为良缘;端王秦翊善脸上的笑容也是假的,不知为何他似乎在偷偷打量秦翊衡;陈留郡王秦翊纬喝了不少酒脸色通红笑得都能见白牙,这等夸大表现莫非是在掩饰什么?往下的世子们就不用多说,怎可能有人真心欢喜.
宣平帝另外两个儿子皇四子皇五子年纪尚小,并未参加这次的酒席.
而臣子那头在梅映雪眼中也挺有趣,互相吹捧拉抬一团和气,似乎每个都是同党好友半个政敌也没有,连梅映雪这个不上朝的人都明白这是为了争夺任得敬留下的次辅空缺.
不知大同将士现在如何?今夜在城墙上守夜之人应该是冷的边跺脚边骂娘.
梅映雪突然有些恍神,不知今夕为何年.
后来是有人翻倒酒壶匡当声才让她回神,梅映雪暗自责备自己几句后再也不失专注过.
宣平帝即使在这种日子还算自律,脸色虽通红但神智还在,祝寿献舞完毕后便在众臣高呼万岁的声音中离开保和殿,让臣子放松些吃酒.
秦翊善这时便凑上前与秦翊衡说话.
"太子哥哥,今日父皇寿宴您怎么不吃酒只喝茶?"
"上次落水后太医告诫喝酒易伤身."
这句话让秦翊善眼里闪过一丝异状,不仔细看不会发现,但秦翊衡可是须臾也没闪神过自然看进眼里.
那九日眠正是溶于酒放进特制的阴阳壶里,在军报送进燕京庆祝大捷的酒席上送进太子的口中,秦翊衡这样回答让秦翊善有一瞬间以为对方知道了.但秦翊善随即否认这个念头,经手的那两人与阴阳壶都不存在于世上,先前宣平帝让人调查什么也查不到,不可能会被发现.
秦翊善挤出笑容道"原来如此,预祝太子哥哥早日养好身子,我兄弟俩再好好对饮一番."
秦翊衡笑而不答.
秦翊善有些尴尬,找了借口向别人敬酒去.
摆脱秦翊善后,秦翊衡也起身离开保和殿.虽未饮酒,但心中有股烦杂,秦翊衡便在东宫外散心了好一会儿.
"殿下,夜深了,还是早点回东宫吧."梅映雪跟到秦翊衡身旁低声说.
"你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东宫."
"...微臣试试."
"你说若我与他一起长大,我们能做到兄友弟恭吗?"秦翊衡声音不大,只有他与梅映雪能听见.
这可让梅映雪怎么回答.
模样相似的双生子皆为嫡出,不过相差几刻,未来一个会成为坐拥天下之君王一个却成为殿下之臣,除非两人皆是圣人否则不管中间经过什么手段也只能留下其中一人.
也许当初宣平帝的决定是对的.
秦翊衡见梅映雪左右为难的模样心生笑意,但嘴上却道"怎么不回答?"
"...两人若皆是殿下的性格也许就能做到."
"哼,诡辩.若我赞同此言我不就是自褒,若不赞同就是自贬...算了,回宫吧."
梅映雪腹诽果然伴君如伴虎阿.
另一头,宣平帝回乾清宫后血气正盛,侍奉多年的柴文见状正想问是否要后宫侍寝,却听见宣平帝要摆驾坤宁宫.柴文眉头抖了一下,但语气仍平静不变.
柴文是担心若皇后拒绝同房,这一个多月以来好不容易改善的帝后关系会前功尽弃.
今日蔚筠也以庆祝为名在坤宁宫举辨一场小宴席款待内外命妇,但规模不大也早早结束,当宣平帝来到坤宁宫时蔚筠已梳洗完毕正由宫女帮忙弄干一头乌发.
"陛下您怎么来了?"
宣平帝见蔚筠卸掉铅华显露保养甚好宛若三十出头的素颜,又闻到她惯用的香胰子幽香后,便藉著酒气壮胆一个箭步向前搂住蔚筠的腰身并将头靠在她的颈边.
一旁宫人见状纷纷低下头来.
"青青..."宣平帝喊著蔚筠的小名.
毕竟一同生养过三胎,蔚筠明白宣平帝的意思.
"六郎,你一身酒气先去梳洗..."
宣平帝听见她唤自己六郎便知是同意了.
"好."
接著是水到渠成,虽然外头是寒冬但坤宁宫内一夜满是春风.
心虚又怨怒的秦翊善回到端王府后不仅乱摔东西,还把好几名婢女打到皮开肉绽才略为消气.
方馨虽在隔壁院子,但听见这等动静仍忍不住摀著肚子瑟瑟发抖.
孩子,你千万得是儿子,娘亲只能靠你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各官衙部门得赶在腊月二十三封印前完成手头上之事,不然大计考核可就会被评为"平",下次升等就难啰.
秦翊衡也很忙,虽然大齐律已增修公告且公布明年九月在湖广与山东二处试办考选律吏之事,但后续还有不少待办事项,诸如律吏年俸从哪征收又不影响其他怎么安排堂上诉讼程序怎么让两地布政使推广等等.除此之外,宣平帝也要秦翊衡参与内阁年报,并听取商讨来年多项策.连带让梅映雪等人都得跟著拉长每日上值时辰还不能睡饱,真是比巡逻城墙还累人.
终于到二十三这日,六部封印一年算是过了,众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由于梅映雪赵延芳王承志三人年关上值休沐日皆不同,便决定在二十八日提早吃团圆饭.
梅映雪不怎么喜欢外人,接乳母林氏黄叔来燕京后只找了白日偶而来帮忙的厨娘与粗使婆并未多买婢女,反正当兵自理习惯也不需他人服侍,至于护院就更不用了.所以团圆饭就是五人和乐融融地一同享用醉仙楼的菜肴.
"今年还真是多变,要在正月告诉我今年年关会在燕京过,我还真不相信."赵延芳说.
"那时都怕鞑靼要打进来,哪还有心思想别的."王承志边喝酒边说.
"鞑靼上次元气大伤,至少五年都难再犯我边境."梅映雪看著手上的酒杯却未喝下.
三人虽远离大同,但仍未战死的队友感到哀伤.
"今年三位大人都升官,可别忘记给我这个老头子红封沾沾喜气阿."黄叔怕气氛不佳岔开话题.
"当然当然,我现在可是总旗呢."王承志掏出准备好的红封压岁钱给了林氏与黄叔.
"跩什么,我也有."赵延芳也跟著拿出.
"梅指挥使,梅大人,您呢?"王承志问.
梅映雪无奈地笑,给了在场的四人一人一个
除夕,梅映雪得上值.
这日主要的两件事就是早上的朝会与晚上的皇室家宴.
朝会无大事,说完吉祥话也就结束了.
宣平帝留秦翊衡到御书房说话,梅映雪只能在殿外候著.
"还适应吗?"宣平帝问.
"尚可."
一时父子间也不知该继续说什么.
"你对任得敬留下的次辅空缺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宣平帝有些意外,这么好的一个时间捧个人上去就可当成自己的势力范围,结果竟然说没打算?
秦翊衡反问"陛下对内阁有何想法?"
内阁都是宣平帝自个儿挑的,不能说多出众,但至少...安稳.
"安稳,可控."
"难道陛下认为可以一直安稳可控下去?"
当然不.
任何人在高位久了都会慢慢腐化,往小的说是怠惰坚持己见,往大的说可以是藏污纳垢蠹众木折.历朝历代都是这样逐步败亡.
而且平心而论宣平帝的内政已经开始浮现问题:鱼鳞册从明德帝在位开始已有三十多年未由巡抚协户部官员实地考察,皆是各地知府五年更新一次,实际农地兼并状况不得而知;户部这十年下来虽然都有盈余但不过一二万两只要一有严重水旱灾瘟疫就会又陷入严重亏损的状态;吏部把持百官升降党羽又错综复杂连宣平帝本人都无法连根拔起;其他诸如怠工谎报比比皆是,更别提千里之外的藩王封地只能用鞭长莫及来形容.
但牵一发动全身,未真正发生问题前何必揭开疮疤.
"你想动内阁?时机不妥."
"那何时才妥?鞑靼元气大伤要数年才能修复,无外患之时不正是改革内政最好之际?况且不是动国策,只是让人自曝罢了."
"自曝?"
"拿根骨头吊在前面,让底下要抢食的狗咬狗去."
这个比喻有点粗俗但贴切.
"让朕想想."
秦翊衡知道宣平帝动摇了.
不是秦翊衡有意将内阁与文武百官弄得天翻地覆,而是这几年他在外头与周衍泰几名大儒讨论过并亲眼看过听过的问题,以前他只能想现在有机会改变为何不行动?让他们互斗才能将掩盖住的肮脏事重新摊在阳光下,这样才有改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