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客房之中,陈翔父子在房内叙话,韩青等人在屋外巡视。
陈瑜一边慢慢地给陈翔涂着伤药,一边听着陈翔汇报一路上的见闻。良久之后,问道:“太原陈家这事,你看到哪一步了?”
陈翔缓缓地穿上衣服,显然伤势并没有那么严重。
“其实我想的挺简单的,您在太原附近失踪,无论是否是太原陈做的,太原陈必定知道原委。而太原陈摆出这么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说明他们不希望您获救。”
“然后我又想,太原陈是否对祁县陈氏有觊觎之心呢?按理可能性不大,祁县陈的土地财富与太原陈相比,无异于乞丐和龙王,取之收益有限。而太原陈自从北齐灭亡之后,韬光养晦,更希望团结宗族,也不可能同室操戈使得骨肉离心。再加上我试探陈旭的反应,应该说对我们有鄙夷,有嫉恨,但是没有觊觎之心。”
“既想困住你,又不准备牟图祁县陈,那么只可能是你卷入了太原陈氏见不得人的谋划,两害相较取其轻,这才不得不把您困住。所以我最初的想法,不过是去县衙一趟,事先说明。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待在太原陈家,等到衙役上门寻访或者太原陈氏沉不住气的时候再出来提条件。“
“毕竟,凡有阴谋者,最怕的就是官面上的力量。我借着这点官家之威,足以自保。“
“可是谁料想陈旭父子不为己甚,咄咄逼人,我迫于无奈,不得不奋力一搏。
”陈瑜问:“那田奇呢?他是怎么回事?如果没有他的存在,你的奋力一搏似乎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效果。”
陈翔说:“田奇本来就是我的人,他一贯消息灵通。我到了晋阳就让人偷偷去和他联络,想要打听清楚原委,结果却被告知他已经被请到太原陈家中。接下来几天中,周德和韩青也时不时出来闲逛,打探消息,发现了和家兵一起进来的田奇。我没敢直接联系他,怕打草惊蛇,但是我有把握,关键时刻他会帮我。”
“可即便如此,你挟持人质的事情也太过分了,你没想过这么做,惹急了太原陈,把你关起来,或者干脆杀了?“陈瑜笑着说。
“怕,我当然怕,怕得不得了。”陈翔喝了一杯茶,平淡地说“我怕,但是耍阴谋的太原陈氏不是更怕吗?太原郡董府君是出了名的强项令,向来是强势干练,雷厉风行,尤其恶关东世家大族,撞在他手上,太原陈没事也得剥下三层皮。如果我真的死在了太原陈氏宅中,这种事情太原陈压不住,董府君肯定乐意将太原陈掘地三尺。”
说着,陈翔推开了窗子。
这事太原陈做得太蹩脚了,既然是见不得人的阴谋,在谋算之初就应该周密安排,等到时机有利则动如雷霆。不管太原陈在谋划什么,让父亲您这样的有手尾有亲族有影响力的人物知道了,又无法说服你作为同谋。那么作为阴谋,它的谋划就已经失败了。这时候如果不及时止损,竟然还心存侥幸上下隐瞒妄图继续?看来即使是像太原陈这样的家族,内乱之中,照样是昏招迭出。”
陈瑜靠在椅子上,慢悠悠的说:“那你想不想知道,太原陈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以至于父子反目,昏招迭出?“
“不想。”陈翔直接说,“我就是一个莽撞,胡思乱想,有江湖习气的小士族庶子,我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对我最好。”
陈瑜笑了:“那你觉得,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陈翔不假思索:“走,赶紧走,明天直接辞行。趁着现在太原陈家中的局势对我们还有利,趁着陈文父子来不及找我们算账,趁着太原陈还顾不上灭口和控制范围,赶紧走,回到祁县,我们才能布下后手,让太原陈不敢再轻举妄动,才能真正将手头上这个太原陈氏的把柄握住。”
陈瑜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点了点头。事后说来看似简单,但是人在局中时,每一步的抉择都是在考验人的选择和判断。他不禁称赞:“该进的时候,大刀阔斧单刀直入,该退的时候,小心谨慎毫不留恋。季云,你可以算是真的识进退之人了。”
“那么,我能出仕了吗?”陈翔似乎不经意地问道。
陈瑜笑着摇摇头。
陈翔看上去倒似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倒是不以为杵,只是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砰砰砰,门外有人敲门。
“老爷和三公子在吗?怀崇公有事要找三公子,还请老爷定夺。“门外周德的声音响起。
陈瑜皱起眉头:“怀崇这是有长进了啊,这么快就把自家老爷子给安抚好了?”然后高声问,“怀崇是专门吩咐单独请陈翔一人,还是请两人。”
“那来人通传,特意点明了,只请三公子一人,不劳烦老爷您。”
陈瑜对陈翔说:“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陈翔点点头:“不急不躁,谦和守礼,向长辈低头,不丢脸。”
“去吧,怀崇我了解,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当陈翔见到陈文的时候,他正在小心翼翼地用冰块敷着眼角的乌青。陈翔递了个询问的眼神,陈文讪讪地说:“刚才不小心摔倒了,地上磕的。”
陈翔正色,向陈文行了一个大礼,说道:“晚辈陈翔,拜见怀崇公。鲁莽之处,还望怀崇公海涵。”
陈文凑过来,拍了拍陈翔的肩膀,说:“都是自家亲戚,就别像外人一样客套了,叫我大伯父吧。”
陈翔说:“小子岂敢高攀。”
陈文说:“我早就怀瑾说过,他有三子,长子无执,次子无私,幼子无畏。怎么,你还有不敢的事情吗?”
陈翔连忙俯下身子,说:“是小子孟浪,胆大妄为,危及了璜公子的性命,简直是万死莫属。原怀崇公怜惜我年幼无知,饶过我这一会儿吧。”
陈文搀起陈翔,说:“你这又是哪里话,我不过是打趣而已。和你,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
陈文顿了顿,接着说:“你今天的事情,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这个做伯父的,倒是应该谢谢你啊。”
陈翔低头:“不敢当,小子莽撞,如果哪里帮上了怀崇公,也是怀崇公洪福庇佑,不干小子的事情。”
陈文摇了摇头:“你啊,真是。也罢,不勉强你了。我找你过来,不是为别的,是专门想要来赏赐你的。我帮你挑选了两份礼物,可是这彼此之间有些干碍,只能选一份。你挑选一下吧。”
陈翔说:“但听怀崇公安排。”
陈文笑道:“这可轮不到我来安排。季云啊,你已经加冠,年岁也不小了,怎么还未议亲啊?“
“二哥尚未完婚,长幼有序,故而暂未议亲。”
“可有意中人?”
陈翔略一迟疑,答道:“并无。”
“那就好了。你想必也听说过,你大伯母出自中山曲氏,在当地也算是郡望了。她族中正好有几个待字闺中的淑女,如果你不嫌弃,我陈文就擅自做主替你当一回媒人,为你找一门有力的妻室,如何?”陈文一边说,一边端详着陈翔的神色。
陈翔有些惊讶。婚宦是士族维系地位,保持声威的重要手段。而婚宦一事,向来都是抬头嫁女,低头娶妇,男方的门第通常比女方要高一些。中山曲氏是一郡望族,门第不低。也正因为如此,其家中嫡女才有可能嫁入太原陈氏之中,成为嫡长子大妇。当然,若是以太原陈氏原本的门第而言,海内名家,位列三公,中山曲氏当年的嫁女算是高攀了,可自从北齐灭后,太原陈声威大挫,仕途不顺,渐渐有些沦为一郡望族的趋势。而他陈翔,更是连太原陈氏的分家都算不上,太原郡内,知道的看在他和太原陈宗家血缘极近的份上,高看两眼。出了郡,谁又知道祁县陈是什么?对他而言,中山曲氏已经是士族婚配上可望不可即的对象了。
方才陈文说是曲氏族中女,想必应该不可能是嫡支,应该是五服之内的庶女或者是五服之外的嫡女。可就是这样的家室其实也已经不凡,娶了这样的妻子,就足以借助一些中山曲氏的关系开拓仕途,有所发展。更何况这样的女子出嫁,也必然会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说到底,这样的条件就算是自家的两个嫡兄,配起来也有些勉强了,更不用说像自己这样的庶子。若不是看在陈文这个太原陈未来的家主的亲缘和面子上,想必根本是没有机会的。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自家嫡母虽然大气,但是为庶子议亲的心思肯定不如嫡子多。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嫡子议亲,借着母族的势力,帮两位嫡兄寻得的嫂嫂,单论家室也未必能超过中山曲氏的族女。错过这次机会,没有母族,又只是父族庶支的自己,单以祁县陈氏庶子的身份,最多也就是能娶到一县大族的族女。这就已经是人家高看自己的能力,想要烧冷灶了。
陈翔知道自己心动了,陈文的这份赏赐正好搔中自己的痒处,对于心怀高远,苦于进仕无门的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加贴切的帮助了。而且父母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多结交一门好亲戚,也是扩大祁县陈氏门第的好事。这真的是让人难以拒绝的一份重礼啊。
陈翔克制住自己当场答应的冲动,有些挣扎地说:“敢问怀崇公,这另一份安排又是什么?”
陈文说:“你应该听说了,近期陛下用兵辽东,晋王亲提六军,可是这辽东远涉千里之外,地形水文的情况准备不足。晋王了解到,河北士族有不少常年在辽东及草原经商,熟悉地理,就打算在其中招募一些熟知地理的行军参议,作为晋王府的临时幕僚。太原陈氏自然也收到了这个消息。我可以给你个机会,把你推荐上去。”
大周晋王,算起辈分是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的爷爷辈了,是皇室之中少有的宗室长者,能和他拉上关系本来就是难得的机遇。更何况行军参议本身就是极容易得军功的职位。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直接接触大周政治最核心圈的机会。如果能够获得这位亲王的亲近,不,不用他本人,哪怕是他手下的幕僚或者随从的亲近,都能够极大的扩展自己的人脉和见识,对于仕途发展极为有利。这个机会对于庸人来说也许平平,但是对于才俊,或者说自诩为才俊的人来说,这就是扣响青云大道的敲门砖,是抢破了头也要争取过来的机会。
婚宦,士族最看重的两处。陈文果然是出手不凡啊,一出手,就让人无法拒绝。太原陈氏虽然声望渐低,但是随便从指缝中漏出一点,照样能够让人心动不已。
陈翔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陈文:“晋王府临时幕僚的机会,只怕是对于所有的河北士族子弟都是可遇而不可求。我想连太原陈也是不介意和晋王多拉拉关系的吧。族中也不是没有青年才俊,水文地理之类的材料收集起来也不麻烦,太原陈为什么不让本家子弟去抓住这个机会呢?”
“你是我的侄儿,算不得本家子弟了?”陈文笑道。
“小子若有此机会,自然感恩不已。但是毕竟已然分家了,我是祁县陈的子弟,上有父母兄长,有机会也肯定是先顾着自家,有余力再会反馈太原陈。太原陈氏宗族分支众多,怀崇公把这样的机会给我,要承担不少的压力和非议。费而不惠,我心中有惑,愧不敢受。”
陈文正色:“也罢,都是自己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吧。太原陈和伪齐牵扯过多,极受本朝的忌惮和打压,越是这个时候,越小谨慎小心,不得冒进,太原陈子弟的任何行动,都会成为朝野关注的风向标。晋王为人,贪而无勇,不是可辅之人,对于太原陈而言,投靠他,风险太高,所以,这个机会我是不会让太原陈氏子孙去试的。”
陈文拍了拍陈翔的肩膀:“至于你,毕竟不是太原陈,而且我想你还没到需要求稳的时候吧。不过我得告诉你,如果你选择接受我的推荐,成为那个临时幕僚,那么必定要随军出征,议亲的事情肯定得缓一缓。一家有女百家求,辽东远涉千里外,等到你归来,未必还能找得到佳偶,我也不可能让人家等你。所以,个中取舍,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室内龙脑雾气袅袅,朦朦胧胧之间遮住了陈翔的面庞,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他在拉拢我,显示太原陈作为世家大族的底蕴和实力,也是试探我,观察我,了解我,说不定这些看似丰厚的奖励背后,也隐藏着意想不到的陷阱。我可以选择婚事、可以选择接受举荐,还有第三种选择,就是什么都不选,敬谢不敏。从理智的角度来说,也许什么都不选才是最好的选择。陈翔这么思索着。
但,舍得吗?
这么好的机会。
就像是陈文所说,自己还没有到需要求稳的时候,也轮不到自己求稳。普天之下想要出人头地者数不胜数,要想不冒险就出头,简直是痴心妄想。
可有的风险自己是可以把握的,比如袭击董大目一伙,可以通过让李汉林打头阵,自己在队尾来规避。比如来晋阳寻找父亲的行踪,可以通过在官府先通消息来确保自己不会死于非命。但是无论是中山曲氏的内情,还是大周晋王的性格脾气,都不是我所能够掌握的。更何况这是太原陈氏家主给的机会,给一个挟持自己儿子的人的机会。这其中的风险,无法预知,难以规避。
太冒险了。我可以按照原先的安排,一步步按部就班地以浊吏出仕……
陈翔抬头,看了看陈文,笑了:“大伯父,还是更愿意为国出力,做这个行军参议。自己毕竟行商过口外,辽东也去过,了解地理。而且二哥在太原屯骑中,多少也有个照应。”
“你决定了就好。”陈文站起来,舒展了身子。“离开温柔乡,偏偏要远涉万里吃苦头,你啊,真是个闲不住的家伙。”
陈翔也舒展起笑意:“那是自然,就算是吃了些许苦头,也不过正好当成是给璜公子的赔罪。”
陈文摇了摇头:“你呀……”说着拍了拍手,后面转出来一名仆从,捧出一件连环嵌链甲衫。
“虽说你是当行军参议,但是战场千变万化,刀剑无眼,还需要小心。这件链甲衫还算轻便,就垫在外甲和內衫之间,也算是多增加一道防护。”
陈翔长揖道谢。大周民间不禁刀剑弓矢,禁甲,禁弩。这种链甲衫算不算铠甲一直争议不断,不过因其轻便、方便隐藏,倒是深受不少豪族的喜爱。对于战场上的人来说,一副额外的铠甲就意味着一条性命。陈翔不做推辞,心里知道,自己今天是承了陈文很大一个人情,哪怕将来缓急之间有什么问题,也再难怪罪陈文。因为陈文已经通过这份礼物,给了自己暗示:此去凶险,万事小心。
陈文掏出一块令符,递给陈翔。“十日后,晋阳城北十里的军营中缴令,你就是行军参议了。算起来还来得及回一趟祁县料理家务。顺便帮我带句话给你父亲,无论何时,太原陈氏里都有你们一家子的一席之地。”
陈翔走后,屏风后面曲氏缓缓走出,伸出食指点了点陈文眼角的乌青。
“哎呦,夫人,您轻点,轻点。”陈文一边叫着,一边将曲氏揽入怀中。
“就这样放过这小子了?装疯卖傻,耍勇斗狠,还装伤势重,把你儿子耍得是一愣一愣的,被人家的绑架了还同情人家。我都看不下去,我俩怎么有这么一个傻儿子。这个陈翔,不让他吃点苦头我都出不了这口气,你倒好,还给他各种好处。”曲氏笑骂道。
陈文说:你让我怎么办?打他一顿?还是压制他不让他出仕?一笔字写不出两个陈字,两家亲戚闹得势如水火是好事吗?再者,退一步说,我还能弄死他?就算是我弄死他,还能整垮整个祁县陈吗?打蛇不死,反咬七寸,这小家伙闹事的本事你不也刚见识过吗?这个节骨眼上,你觉得咱太原陈还经得起折腾吗?”
曲氏说:“那就这样放过他了,还给他好处?那他以后就更看轻咱们家了,闹起事来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陈文哈哈大笑:“咱们家还怕被人看轻吗?太原陈氏,天下名门,我倒是巴不得世人看轻我们。陈翔那是个聪明人,就算是他犯糊涂了,他爹也不会糊涂,怎么可能看轻我们呢?至于给他好处嘛,这个得赏罚分明啊,毕竟他确实给了我们破局的契机,赏功罚过,不可吝惜,也不得徇私,治家治国,万变皆在其中矣。”
说着,陈文顿了顿,玩味地看着曲氏,说:“你怎么断定,我就放过他了呢?”
曲氏说:“你的意思是……”
陈文以手指点在曲式的朱唇上,轻笑:“佛曰,不可说。”
曲氏脸上有些泛红,柔顺地靠在陈文身侧。
陈文搂着佳人,看着门外,心中暗道:欲姑取之,必先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