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之中,陈瑜压住声音的一声呵斥,并不响亮,却也足够威严。
陈翔盘腿坐在陈瑜的对面,对于自家父亲的指令不以为然,甚至轻笑了一声,说:“凭什么?”
陈瑜的面色严肃:“父要子跪,需要理由吗?”
陈翔直了直腰,正襟危坐,说:“当然需要,此处僻静,四下无人,不会有孝道舆论之威逼。父亲虽习弓马,毕竟年事已高,单以武力不足以置我于死地,不会有性命之危。如此,我为何要遵无理之命,妄自委屈来恭顺父亲呢?我是跪了,父亲就能给我出仕的机会吗?是我跪了,父亲就能给我更多的支持吗?不会。而且我也已经自己找出出仕的机会,我于父亲无欲无求,又何必软弱屈身?”
陈瑜说:“若是你大哥在,现在已经跪下了。”
陈翔说:“大哥超脱自在,不执着,不着象,下跪也无足轻重。”
“若是你二哥,现在也已经跪下了。”
陈翔说:“二哥侍亲纯孝,至公无私,父亲哪怕让他去刀山火海他都不会皱眉,何况下跪?”
“我不强求你如二郎一般纯孝,只是你也该学学大郎,何必执着于此。”陈瑜问。
陈翔说:“那我要问一句,父亲既然看得开,那父亲为什么不放下执念,何必执着于让我下跪呢?一面信誓旦旦说什么何必执着,可一面却执着于让儿子放下执着,岂不可笑。”
陈瑜说:“哈哈,你说的倒也对。此可为一言之师。”说着,先站起身子,然后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神情轻松地跪坐在了陈翔的面前。
以父跪子?
陈翔满脸愕然,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陈瑜,说:“你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在放下执着,跪你啊,你看不到吗?”陈瑜有些惫懒地说。
陈翔左膝一软,刚想同时跪下,一个激灵,右腿前移半步,稳住了身形。“你,你……你无耻,你这是,这是在逼我,你这是把我放火上烤,你,你怎么可以跪我?”
陈瑜笑着说:“我怎么不可以跪你。此地四下无人,我没有父道威严的压力,若论身手我不如你,也不可能用武力让你屈服。你已有出仕的路径,我也没有可以拿捏你的把柄。想要求你,自然得下跪喽,有何不可。”
“你荒唐,你疯了,你还是治春秋的大儒吗?你还是那个河北士人冠冕的陈瑜吗?你用这样的方式来逼我下跪吗?”
陈瑜坦然地说:“因为我有执啊,有执之人必有所求,既有所求,于这天地罗网之间,又何能不跪?纵使身形不跪,心也跪下了。我如此,你不也如此吗?出仕求禄,欲往大周独孤家门下求俸禄,何能不跪?”
陈翔颓然坐下,说:“朝堂之上,只能容得了奴仆吗?”
陈瑜站起身子,说:“你见过大朝会吗?我见过,伪齐的朝会。所有的衣冠士族,名臣良将,都要一一匍匐在地,跪求天子的恩典。这普天之下的朝堂,只有一人能够站立,那就是天子,是圣人。大周混一四海,席卷八方之后,普天之下,就没有人有资格站立在他的面前,天下皆是一人之臣仆。衣冠荣辱,满门性命皆在君王一念之间,谈何自在,谈何自尊,不过是卖身求禄而已。一人之念,万人匍匐,这便是朝堂。”
陈翔沉默片刻,环视书房,似乎寻找到了什么,说:“满座奴仆皆跪地,堂上栋梁自直立。”
“哈哈哈哈,可是这跪地的奴仆,在北齐灭后,却能保其首领,安享天年。而那堂上的栋梁,却与北齐宫阙一样,尽数焚毁,沦为土灰。这便是你想要的?你是那种甘愿尽节死义之人?”
“那是因为他们识人不明,择主无智。“
“且不说你有没有择主的机缘。大周的齐王,境遇,能力,品行,具是天下无双,可如今呢?”
大周齐王独孤宪,是大周开国君王的亲弟弟,是现任君王的亲叔叔。允文允武,屡立大功,是大周的辅弼重臣,在立国、征战,灭齐,平突厥过程中功勋卓著,海内所仰。对于陈瑜一家来说,陈瑜曾经短暂做过他的幕僚,现在,陈瑜的嫡长子,陈翔的大哥正在齐王府中做一名小小的记事。如果说祁县陈家在大周朝廷的中枢可能存在的关联,那便是这位大周齐王。
“此次东征,明面上是齐王和郑国公打擂台,郑国公要战,齐王反对,可这事却又要闹得沸沸扬扬,世人皆知,为何?齐王久镇河北,郡守镇将多出其门下,可是当尚书省行文河北诸镇的军将郡守,咨询东征战守事宜时,绝大多数的回函都是一个战字,为何?
因为朝廷要落齐王的面子,因为陛下,咱们的少年天子要落齐王的面子,所以要让他的门下旧部与他决裂,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齐王的反对无济于事。因为齐王,哪怕是诸将之首,哪怕是宗室亲王,若是违逆陛下的想法,也只能黯然神伤,养病不出。因为他面对的是天子,哪怕那个天子是他的后生晚辈,那也是君臣!所以,抛下你的侥幸和妄想,求功名利禄之人,就要有该有的自知之明。”
陈翔沉默了,空气中弥漫这一丝难以言表的沉重和压力。许久,他释然地面对父亲,跪坐向前,说:“父亲教诲,儿已明白,此去,定然会尽量顾虑周全,避免为家族招惹祸患。”
说完,以手扶额,面向父亲,跪了下去,轻轻地磕了个头。然后不等陈瑜反应过来,便马上站起身子,直立说道:“这一跪,并非所谓的自知之明。只是为了感谢父亲苦心孤诣,以身作则,谆谆教导之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陈翔天性峭直,倒是……”说着,倒是有些哽咽了。
陈瑜也站起身子,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啊,”说着说着,陈瑜倒是突然笑了出来,父子之间倒是之前没有这么交心过。
“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生了你这个惹祸的,逞意气,交豪杰,包庇凶徒,结交匪类,就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没了你我说不定能多活十年。你现在出仕了,也好,眼不见为净。”
陈翔说:“你就不发愁我在外面,惹出更大的事情?”
陈瑜说:“那我能怎么办?我都跪下来了,还能怎么办?我知你行事素来不喜牵绊,顾忌甚少,只盼你心中多少有几分分寸。前路凶险,我也指点不了多少,你既然去了就别后悔,挣命去吧,若真的有什么好歹,你也别怪我不帮你,大不了我就当少了个儿子。”
陈翔大笑,再拜:“父亲这话敞亮,说的深得我心。”
次日清晨,鸡鸣声三三两两地响起,山间的薄雾还未散去,陈翔牵着黄鬃马,缓缓从家中走出。马儿不住地回头,似乎贪恋着家中干净的马厩和新鲜的茅草,可奈何主人却无比坚定的沿着石板路向前,踏破清晨的宁静。
一旁相送的韩青小声地说:“三爷,不和虞公子说一声吗?一起上路多少也有个照应。”
陈翔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着。恍然间闻到了一股清远浓郁的香气,抬头一看,发现走到了温沅家门附近。院子里的桂花盛开,香气溢出。
“刚刚回来又要出发,却没发现,原来此时正是桂花时节。”
“三爷可是想吃温姑娘做的桂花糕了?索性时间还早,不如进院赏桂一番,也好做个话别。”韩青说道。
陈翔犹豫了会儿,坦然说:“算了,起个大早就是不想扰人,有缘自会再见。”说着,也不回头地向前走去。刚走了两布,“吱嘎”一声,门开了。
温沅穿着粗布荆钗,提着一个小木桶,带着一丝睡意朦胧,直愣愣地走了出来。陈翔也愣住了,看着她差点撞上自己,才伸手扶了一把。温沅这才回过神来,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了陈翔二人片刻,恼人的羞意渐渐从耳边泛到脸颊,映衬着红扑扑的双颊。
“温姑娘,你这是在干什么?”韩青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机灵,问道。
温沅神情更显尴尬,她用手拂过自己盘起的发髻,定了定神,说:“我是早上来倒便桶的。”
小陈庄早年在陈翔的倡议下,将各家各户的秽物统一收集起来,一方面可以作为耕作的粪肥,另一方面也让庄子干净整洁了许多。当然,为了减少倒粪这一不雅行为的影响,各家各户通常都是选在早上。
此时,三人面面相觑,尤以温沅最为尴尬。少女情怀遇上美人倒粪,确实是大煞风景,特别是在自家这位表哥的面前。如今,极力维持这一份风轻云淡的神情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哈哈哈。”陈翔倒是不客气地先笑了出来,“难得看到你还有这一面,不好意思啦?有什么好尴尬的,人吃五谷杂粮自有谷道轮回。这主意还是我出的呢,看看你们,真把我当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大少爷啦。”说着,夺过了温沅手中的便桶。
“别,我知道您啊不是一般的公子哥,进的了茅屋掏的了马粪,不过拜托您嘞,现在还在庄子里,我还在您身边。这活要是您做了,我妈得抽死我,所以,你可怜可怜我,这粪桶还是我来倒。”韩青一边说着,一边又从陈翔手中夺过了便桶,识趣的离开了。
桂花的香味夹杂着隐隐约约秽物的臭味,弥漫在两人之间。温沅似乎也是绷不住表情,不禁笑了出来。“哎呀,就该让我爹来倒便桶的,真是的,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陈翔也是面带笑意,甩了甩手,促狭说:“这不是挺好的吗?也是赶巧了,不然,哪里有机会看到“美人倒粪”?”惹得温沅不住的捶打他。
“嘘,别把你爹吵醒了。”陈翔小声说了一句话,就止住了温沅的打闹。
“我,要出发了。”陈翔正色。
温沅挽起耳边的发丝,说:“我知道。你早点回来。”
陈翔点了点头。转身牵着马就要继续走。
“我,能给你寄信吗?”温沅追出两步,问道。
“行军途中,寄信不易。有机会的话,我会让人捎信回来的。”陈翔头也不回,说道。
那边韩青倒完了便桶,急急忙忙递给温沅,说:“温姑娘,你若有信,交给陈桐就是了,他肯定想办法递过去。”说完,便快步赶了上去。
温沅左手提着便桶,右手梳着耳边有些凌乱的鬓发,心里想着:我是不是应该剪下一缕头发,送给他呢?好像也没这个必要。
陈翔从怀中掏出那只未曾送出去的金钗,来回地揉捻着,心里想着:我该不该把这金钗送给她,好歹也是个念想呢?哈哈,好像也没这个必要。
去国离乡,征程万里,马前是黄沙漫漫了无人烟,马后是十里桃花春林初绽暖风留人,行人须远行,又何敢回头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