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焰熊熊燃起,数里地之外都能看得到那凶猛的火势,仿佛都能感受得到这逼人的热浪。可是太原屯骑的将士们心头确实一片冰凉。
“苏庭越你这个王八蛋,老子把部队带到这儿了,再坚持一下,你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行了啊!你平时这么人五人六的,关键时刻怎么就顶不住了?”陈翔红着眼睛,破口大骂,可骂着骂着,声音也哽咽了。
晚了,晚了,如此火势,玉石俱焚,桑丘必然已是一片火海。不少太原骑的骑士呆呆地望着天边的火焰,竟然忍不住失声痛哭。跋涉赶路而来,历经艰难险阻,最后迎接他们的,只是熊熊燃烧的大营和归家希望破灭,他们怎么能不崩溃,怎么能不混乱?
陈昂勉强自己振作起来,策马正欲向前,突然,他的马缰绳被陈翔一把扯住。陈昂惊讶的回头,正对上陈翔那一双通红的眼睛。
“二哥,我们撤吧,粮草已焚,大局已定,不可挽回了。”陈翔沉着声音说道。
陈昂打落陈翔的手,夺回缰绳,咬着牙说道:“粮草已焚便大局已定?那松河以北的诸军怎么办,数万民夫怎么办?老军候没有认输,我也不想这么早就认输,只要在这儿打垮了肃慎骑兵,打垮肃慎人的步兵,打到赫拉山城去,我们还能赢下来。”
“赢?”陈翔惨然一笑,指了指身后如丧考妣的太原屯骑。
“凭什么赢?就凭你陈昂一个人能杀光所有的肃慎人吗?粮草已焚,军心动荡,哪怕打赢了这支肃慎骑兵,打退了前方的肃慎人,依旧前途未卜,那么为什么还要拼死玩命地去打呢?你能给他们一个去冲锋的理由吗?此时此刻,人心不齐,勇者独进,只能为怯者的逃脱争取一点点简单的时间而已,于大局毫无用处。”
“哪怕是死,也宁可在战场上战死,而不是窝窝囊囊在逃亡的路上冻死、饿死!”陈昂撂下一句话,策马向前。
陈翔催动马匹,再度凑到陈昂身侧,小声说:“二哥,上万人一个月的补给,我没有办法。但是,两个人的补给,终归还是有办法的。二哥,我们得活下去,才能……”
陈昂面色铁青,怒目圆瞪,死死地盯着陈翔。
陈翔从自家二哥那无声的威严中读懂了他想说的话,板着脸,不再作声。
陈昂嘴角动了动,想要骂些什么,但最后忍住了,只是扭过头去,仰着头说道:“你想走,就走吧。就当是二哥给你殿后了。咱们兄弟不能都死在战场上,你有本事回去,就回去吧。我的妻儿,就托你照顾了。”
说着,陈昂不再理会陈翔,独自走到全军阵前,说道:“肃慎人已经在冲锋了,我们还在犹豫什么?不去冲,难道还等死吗?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已经做好冲阵的准备了。”
“信我勇力的,随我冲,我带你们赢下这场仗!”
“视我兄弟的,随我冲,我和你们踏出一条生路!”
“受我恩惠的,随我冲,我要你们再欠我救命之恩!”
“冲,冲,冲,冲出一个未来!”
沉默,太原屯骑们面面相觑,不敢和陈昂对视。那远处燃起的火焰,仿佛一下子泄去了所有人心头的劲道,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此时卷土重来,让人恹恹无力。冲赢了又如何,绝望的前景吞噬着每一个人的斗志和毅力。
“算我一个!”陈翔咬着牙喊道。仿佛是被这一声所惊动,人群中多多少少有些骚动。
“我也来!”冯晓喊道,这位颇受陈昂照顾的小兄弟,此时也不禁高喊。
稀稀落落地声音应和着,不少骑兵应声而出,策马向前,来到陈昂的身边。
陈昂略带歉意地对陈翔说:“没想到还是把你……”
“别扯这么多了,把你丢下一个人逃回去,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出来。你一个有家小的不怕死,我无牵无挂的单身汉怕什么,兄弟一场,水里火里,陪你一趟就是了。”陈翔有些愤懑地说。
此刻,后方吹响了冲锋的号角,老军候在亲卫们的簇拥下策马冲锋,那面鲜红的将旗此时迎风招展。
“老军候在催促呢,想要跟上的,快点过来。”陈昂策马长啸,挥槊向前。
陈翔策马紧紧跟在身后。不敢回头去看,他仅凭借马蹄声就能够推测,此番伴随陈昂和老军候冲阵的人数是少之又少,相比于对面肃慎骑兵,根本毫无胜算。也对,任何一个理智聪明的人,此时此刻应该选择偷偷逃亡,想办法通过欺骗、抢劫足够的补给,然后逃回河北,逃回故乡。要是在这儿做傻傻的冲锋,进行无谓的努力,平白给那些怯懦者逃亡的时间和机会,不是太愚蠢了吗?
可这个世间的蠢货何其多,自家二哥算一个,老军候算一个,不知道苏庭越算不算。可自己呢?向来是理智冷静的自己,为什么也要头脑发昏,一时热血上头,陪自家二哥去犯傻?
害怕没办法面对同僚?害怕没办法面对家人?还是说,害怕没办法面对自己?面对自己心中那个苟且偷生的自己?陈翔紧紧跟着自家二哥,看着越来越近的肃慎骑兵,感觉到死亡的气息似乎正在从他的后背蔓延到脖颈。
他想起了和伴当们之间的嬉笑打闹,他想起了草原行商的风霜雨雪,他想起了自己和连云寨中人之间半真半假的意气相许,他想起刘方、想起了虞逊、想起了秦志龙,想起了那些学堂中结识的年轻书生,想起了江湖上的草莽豪杰,想起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出仕谋划,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临行前的那一阵桂花香。
他想活!越是感觉到死亡迫在眉睫,他就越想活下去!他要有未来,他要有前途,他不要糊里糊涂地死在这样一场黄昏傍晚的绝望冲锋中,他要活下去!
“来了!”陈昂高喊着,挥动手中的长槊,向敌将捅去。
陈翔一个激灵,挥刀出鞘,将所有的杂念排空,心里只想着一个念头——活下去!
“噹!噹!噹!”刀剑相击,鸣响不觉。瞬间,陈翔感觉到自己和二哥被这股骑兵流给冲散,转眼已经寻不到自家二哥的踪迹,回头仰望,再也看不到老军候的将旗了。这个太原屯骑,终于被彻底打散了。
来不及伤感什么,五名肃慎骑兵就围住了陈翔,乱刀砍来。陈翔鼓起勇气一阵乱砍,自家也身中数刀,能感觉到全身的热量随着血液渐渐被带走。“哈哈哈哈!”陈翔绝望地狂笑。
“二哥——”他发出最后的嘶吼。
“谁伤吾弟!”一声巨呵恍若惊雷,在战场上响起。
浑身浴血的陈昂冲了过来,槊头翻飞,无往不利,杀过来救出了陈翔。
那是怎样的一个血人啊,鲜血将灰黑色的马槊染得通体鲜红,妖艳瑰丽,伤痕累累铠甲上插着的几只断矛短枪,潺潺血液流淌不绝,但那健硕的身躯坐在马上,脊背依旧如此挺立。陈昂大口喘着粗气,这样的冲杀让他也疲惫不堪,他红着眼,拍了拍陈翔的肩膀,说:“有问题,喊二哥。”
“陈二哥!”
“陈百队!”
“孟起!”
此时,战场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求救声。这些都是陈昂这几年在军中的袍泽兄弟,生死相托的至交,也是甘愿冒死陪同陈昂一同冲阵的战友。陈昂来不及喘息,挥槊又要出发。
“二哥!”陈翔捂着伤口,大口喘着气:“你救不完我们的,再救人你只能类似,赶紧走,趁着你还有力气,赶紧突围,将来再为我们报仇。想想你未过门的妻子,想想你刚出生的孩子,想想对你寄予厚望的人,赶紧走啊!”
陈昂抿了抿嘴:“我有妻儿,他们也有。我既然带他们冲阵,就不会拉下他们不管!”
陈翔一把扯住缰绳。陈昂横槊欲扫,恶狠狠地说:“不要阻我,否则,我们连兄弟都做不成!”
“好,你要救人,我不阻你,可你这样,谁都救不了,只能带着大家一起死!听我的,我有办法,能让你有机会拯救数万东征将士和民夫,你,敢不敢试试?”陈翔一字一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