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雅致的侧影,浅浅含笑的嘴角,从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丝冷淡或是疏离,仿佛与他相处没有隔阂,毫无压力,与她迄今为止遇到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察觉到沈碧月远远落后了,孟姝忍不住回头喊她,“小表妹,你在看什么?”
大堂的人只坐满了一半,显得有些空荡,孟姝的嗓门大,格外响亮,引来大堂客人们的围观,上楼的那群人已经到了楼梯口,往里拐了进去,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没什么。”沈碧月收敛思绪,快走几步,到了孟姝的身侧。
那伙计正在问:“两位姑娘打算在楼下用饭,还是楼上?”
“楼上!”
“楼下。”
截然不同的两个回答,一个大嗓门,一个声色淡淡。
孟姝瞪着沈碧月,完全没想到她会想在楼下用饭,便压低了声音,不是争辩,而是劝解。
“小表妹,楼下那么多人,说话都不方便,吵得要死,还是楼上单独一个包间吃要来得自在,压根不用在意什么大家闺秀的用饭规矩。”
“表姐在意过遵守什么大家闺秀的规矩了?”
孟姝一噎,想了想,她说得好像也对,便点点头,然后扭头问伙计,“你们楼上可还有包间?”
沈碧月:“……”
那伙计蹬蹬几步跑去柜台处翻了翻登记的簿子,然后再蹬蹬跑回来,“姑娘真是好运气,楼上刚好就剩一个包间了。”
孟姝豪爽地一挥手,“那就带我们上去吧。”
上楼的时候,孟姝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小表妹,你方才真是犯糊涂了,咱们俩的身份和别人没得比,不能随便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我们自己倒是没什么顾忌,就怕被熟人认出来,要遭殃,他们不光爱在人背后说闲话,还敢当着人前指指点点的,特别烦,我刚刚也看了那大堂里边坐着的人,有几个都是些鱼龙混杂的东西,这个我比你懂,看得出来,咱们还是上包间会吃得自在些。”
沈碧月垂眸,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以她们两个这样的身份,不比普通人家的姑娘,的确不好在大堂用饭,这也是她虽然一开始说了在楼下,后来又被轻易说服上了包间的缘故。
孟姝已经是一心扑在了吃食上,见她答应下,便也没太注意她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进了包间,孟姝豪气万丈地让伙计将店里最好吃的菜都被端上来,那伙计高兴极了,就要奔出门去,结果被沈碧月给拦了下来。
“两个人,三四道菜就已经吃不完了,别浪费。”她看向伙计,“你们店里招牌的菜品,上来四道即刻,另外送的利元国菜品也别忘了,若是伺候好了,赏钱不会少你。”
那伙计苦着的脸才算舒展开,见沈碧月一直压着孟姝不让开口,心里也明白究竟谁才是能做主的人,便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一般来说,从客人那里得到的赏钱,往往要比从老板那里领的月钱还要来得多,这两位姑娘相貌标致,谈吐得体,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定是极有钱的。
“小表妹,我可是带足了银子出来的,你才让他上了四道,这可怎么吃呀?”孟姝特别不满,本就是想出来大吃特吃的,怎么能不吃个尽兴呢。
“你让伙计随便上,他指不定将整个酒楼能做的菜都给做出来,然后狠狠宰你一顿,多吃亏,勤俭节约,精打细算,这些东西,玉先生应该都教过的,是不是?”见孟姝还是闷闷不乐,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她顿了一下,“若是表姐待会儿还觉着饿,再点就是了。”
孟姝偷眼瞅她一下,然后慢慢扯开嘴角,喜笑颜开,沈碧月无奈地摇头,她这个表姐还真是很好哄。
“最主要的还是,我们不知道这里的饭菜做得如何要是不好吃,那亏得就更厉害了,孟家的女儿,怎么能轻易让人给占了便宜去呢?表姐去成衣铺子里头买衣裳,应该也最讨厌买到劣质布料的衣裳吧?”
沈碧月耐心地补充说明,孟姝点点头,刚刚还存在的一点不服气,这下完全烟消云散了,竟然觉得小表妹那说得是极其有道理。
很快,五道菜都上齐了,仅从外观看,前四道菜的品相倒是很好的,色泽鲜嫩。
店伙计跟着送菜的小厮一起过来,每当一盘菜端上来,他就扬声报一个菜名。
“翠竹报春。”
“山药拨鱼。”
“佛手观音莲。”
“鸭花汤饼。”
“羊二食。”
孟姝好奇地瞅着,伸手指着最后上来的那盘菜,“这是什么?羊二食?这名字真是古怪,样子也奇怪得很。”
一边是金黄酥脆的饼三块,一边是黑糊糊的灌肺三条,斜切成片,盛满了整个圆盘。
“姑娘,这就是咱们利记楼送您的菜品,这边三块是烫羊饼,是用最新鲜的羊肉混着芝麻做成的馅,这边这个叫灌肺,取了一截羊肺,灌入核桃,杏仁,松子等研磨成的粉末,再上笼蒸熟,这两样都是利元国很有名的美食。”
“烫羊饼和灌肺。”孟姝咀嚼着这两个名字,“这俩名字已经够奇怪了,你们还非把它们放一块,叫什么羊二食,太古怪了。”
那店伙计笑道:“姑娘这就不懂了,就是要取的名字古怪,才会让人记得牢。”
“原来还有这等讲究。”孟姝觉得有趣极了,又拉着店伙计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店伙计也是个话多的,又是对着孟姝这样一个漂亮姑娘,自然是侃侃而谈,要不是沈碧月及时制止了他,这顿饭等上几个时辰都没法吃。
店伙计离开后,两人开始下筷子,这菜看着卖相极好,吃起来的口感却一般,吃了没一会儿,孟姝的筷子就伸向了羊二食。
沈碧月对那道菜倒没多大兴趣,就着面饼,喝了碗鸭汤,又吃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去解个手,一会儿就回来。”
“早去早回,不然我就把烫羊饼都给吃光了。”孟姝咬着酥脆的羊饼吃得正欢,不得不说,其余四道菜的味道都一般,唯独这道白送的羊二食好吃极了,羊饼鲜而不腻,饼皮入口酥脆,口感极好,恨不得连着舌头一起给吞下去。
这个酒楼的门板与墙板似乎做得很薄,刚刚在房里的时候就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谈话声,并不会很清晰,模模糊糊地隔着墙板传来,可就是这样的模糊,才让人听得更加难受,就像是杂音入耳。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才看到店伙计,问了他茅厕的大致方位,便自行下楼去了,好在这个利记楼不大,连带着后院也不会很大,很快就找到了。
饭前喝了太多的茶,肚中涨得难受,上过茅厕之后,终于纾解内急,浑身畅快得很,正要回去的时候,听到一阵翻锅炒菜的声音,她循声望去,透过大敞的门口,看到里头的灶台前站着一个健硕的身影。
身子一耸一耸的,随手拿过小碗倒油,油撒在热锅里发出连续不断的滋滋声,越过灶台,里头还有人在忙碌着,起锅,洗菜,切肉,门外还等着两三名小厮,一见到有菜起锅,立马进去端菜。
那个人应该就是利元国请来的大厨。
并不怎么感兴趣,扫过一眼就离开了。
回到楼梯口,经过廊间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耳朵微侧,眼神带着些许的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她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这个房间和后一个房间相隔的墙板中间。
两个房间都有人,传来的声音也是模糊不清,甚至是掺杂在一起,她的神情认真,听得颇为仔细。
“没想到怀王放着府里那么多美妾不去宠幸,竟好上了那口?”
“人怀王好的是哪一口,哪里是咱们能知道的,不过就这么吃了越王的门客,怀王也真是毫不客气。”
“跟越王还需要客气什么,越王一看就是个不得势的,表现平淡,又没个有权有势的娘家傍身,也就只能依仗着怀王给他条明路,也幸好他还没娶妻,否则这种时候,就算怀王要他的美娇娘作侧室,那也得乖乖送上。”
“听说那个许泽本来是越王要送进礼部四司的,就越王的关系,再看着怀王的面子,顶多给他混个员外郎做做,这下还没送进去,就先送去了怀王的床上。”
“是啊,科举考试就要开始了,礼部作为主要负责科考的,哪个不想往里头塞人,平日里越王塞个人,怀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怎么这回就把人给截下了?”
“照你这意思,怀王是故意的?这样说也不对,出了这种事,越王的算盘是落空了,可怀王也讨不得好处啊,若是背地里好几口男色,当做不知道就是,偏在宴请名士的时候和人滚上了床,不得被人戳死脊梁骨。”
“你们自己府上的事情都还没解决,倒有闲暇去管怀王殿下的家事了。”
“不过就是个妇人,有什么脾气坏了些,有什么好怕的,朱昭,你这话说得可不厚道了,哪日等你成了亲,可别后院起火,不然我们非得笑话死你不可。”
朱昭淡淡一笑,“成亲之事还不着急,就是怕你们说得过火了,小心隔墙有耳。”
里头的人一阵哄然大笑,“看起来挺勇猛的一个人,怎么这么畏首畏尾呢……”
沈碧月站在外面静静听着,忽然扬起一抹飘忽不定的笑意来,抬脚就走,后面的话,她已经没有兴趣听了。
怀王的事情,她出主意,邵衍行动,看来做的很完美,几乎是滴水不漏,成效颇佳。
怀王的侧妃,在她没被迎进王府的时候,曾经和许泽是相互爱慕的关系,虽然她与许泽的家世并不相当,可两家人住得近,从小玩着,竟是玩出了感情,就在两人互定终生,正打算告诉家里人的时候,怀王迎娶侧妃的一道命令下来,这样一对鸳鸯眷侣,就这么活生生被拆散了。
许泽会成为越王的门客,只是为了离自己深爱的女子更进一步,所以她才会让邵衍挑着越王带着得意门客前去和怀王谈事情的时候,刻意安排两人见面,本就隐而不爱的两人因着这场私会,当即旧情复燃,在房内立马颠鸾倒凤起来,当然也有加了料的熏香助兴。
这个时候,再将怀王引过去,并将侧妃弄走,越王察觉自己的门客在怀王府里不见了,定然会去寻找,目睹那一场赤裸裸的男人间的床事。
当时在场的人,不只有越王和其门客,还有其他的朝臣,那些朝臣之中,有些并非是怀王的人,当这种事被他们所撞破,也代表着这件足以成为怀王人生污点的事情是不可能瞒住的。
越王折了人,怀王损了名声,等弹劾的折子一呈上,他们就断然不可能再去想着往礼部塞人一事,而要考虑接下来应该如何应付来自皇帝的怒火。
少了那些想尽办法往礼部塞人的,这次的科举考试应该不会那么乌烟瘴气了,只盼望能公正些。
一进门就看到孟姝正愁眉苦脸地盯着圆盘里的烫羊饼,脸上透露出一种很想吃的强烈情绪。
她走到桌边坐下,叹道:“表姐若是喜欢,吃了就是,我不太喜欢利元的食物。”
“真的?你没骗人?真的不是因为体贴表姐我所以不吃的?”孟姝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是,没骗你,表姐就放心吃吧,若是还想要,最多花点银子,让伙计再送一份过来就是。”
孟姝满足地要扑过来抱沈碧月,两手的手指上油光发亮,沈碧月嫌弃地拧起眉,猛地一下闪开了,那站起再躲开的动作很连贯流畅,快得就像一阵风。
“虽然很多人都不喜欢利元国的食物,觉得羊肉的膻味儿太重,可我却挺喜欢的,小表妹,咱们有朝一日去利元国走一趟吧。”
沈碧月瞥她一眼,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发光,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去。
“有朝一日的事情,就有朝一日再说,从大宁到利元路途遥远,我的身子只怕会受不住。”
孟姝咬了口饼,纠结着眉头,“也是,那就等你身子养好了,再说这件事吧。”
离开利记楼的时候,在楼梯口碰上了同样要离开的一群人,他们一边走,还在一边相互说笑着,看起来都是些极为年轻的男人,自然也掺杂了几个年纪稍大的中年男人。
沈碧月对他们完全视若无睹,就像是看见陌生人一样冷淡的神色,孟姝多瞟了两眼朱昭,毕竟在那一群人里头,只有他的身影与容貌较为出众。
身后忽然传来他们低低的议论声。
“前面那个,是不是孟家的姑娘孟姝?”
“好像是她,她身边那个女子是江家的姑娘吗?”
“生得这样好看的女子,我在永安就没见过第二个,怎么可能会是那个江冬,听说江冬特别嚣张跋扈的,哪里会是这样娇柔可人的姑娘。”
“她确实不是江冬,我见过江冬的,听说孟姝最近经常往沈家跑,难道她会是……”
众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么一番猜测,那姑娘的身份呼之欲出。
沈碧月和孟姝刚出酒楼,就见到迎面而来一个中年男人。
“孟姝!”那男人怒喊了一声,孟姝面色一变,连忙躲到了沈碧月的身后,小声地叫了声父亲。
沈碧月:“……”
“没想到你不在府中好好读书写字,竟然私自跑出来逛酒楼?”孟裕面色严肃得很。
“酒楼都是吃东西,谁会闲着没事来这里逛。”孟姝争辩了几句,依旧站在沈碧月身后,要多怂有多怂,“况且我是跟小表妹一起来的。”
孟裕紧紧纠结着眉头,严肃审视的眼神扫向沈碧月,神色忽然就是一怔。
少女静静站在那里,身量苗条纤细,个子高挑又匀称,一双眼眸水光盈盈,衬得精致的五官愈发有灵气起来,虽说和阿茹并不是十分相像,但怎么说也有七八分的相似,只除了唇角挂着的淡淡笑意,态度疏远而淡漠。
也许旁人看不太出来,可孟裕为官多年,又在御史台担任着监察百官的职责,早以练就了一双极其锐利的眼睛,如何能看不出来眼前这个少女,仅仅是站着,身上就不自觉流露出的一股沉静气势,静则藏锋,动则如罡。
“父亲,你这样看小表妹,会把人吓到的。”沈碧月不害怕孟裕审视的眼神,孟姝却是有些怕的,便感同身受地替沈碧月提出抗议。
孟裕回神,淡淡说了一句,“你和你阿娘长得很像。”
沈碧月朝他微微倾身,轻轻一笑,“近日刚回永安,也去过孟府,却没去见过舅舅,是碧月失礼了。”
“我事务繁忙,经常不在府里,你就算想见,也见不着人。”孟裕有些不自在地解释,只是言辞有些生硬,说出口的话依旧像是在针对人一样。
利记楼的门口走出来一群人,正好将他们最后的两句对话收入耳中。
果然,这个姑娘就是沈家的长房嫡女,沈碧月。
孟姝听孟裕讲话,怎么听怎么耳疼,立马就跳出来解释了,“小表妹,父亲真的太忙了,经常很晚才回府,别说你了,就连我也很少见他的。”
沈碧月点头,“我明白。”
“走吧,我送你们两个回去!”孟裕没再说多余的废话。
孟姝立马抗议,“为什么?我们这才吃了一顿饭。”
“你还敢说。”孟裕瞪回去,“就知道溜出来玩,要不是老爷子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
原来是孟廉泄的密,孟姝气得简直要跳起来了,只是胳膊如何拧得过大腿,很快还是被孟裕给揪回去了。
孟裕本是打算把沈碧月也一起送回去的,可被她婉言拒绝了,非说自己还有事,作为她的舅舅,又是第一次见面,在这人流来往的街头,也不太好强迫她,只是心里不放心。
余光忽然扫到沈碧月身后不远的一个身影,眉头倏然一皱。
那人察觉到孟裕的视线,很自然地上前来,站在沈碧月的身侧,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有一臂宽,那是不会让人觉得冒犯,也极为有礼的距离,显得他涵养极好。
“晚辈朱昭,见过孟大人,方才见孟大人与人说话,便不好上来打搅,还请孟大人见谅。”
孟裕打量着他,朱昭这个人,他没见过,却也听说过,武将起身,家世一般,性子温润又体贴,但凡跟他接触过的朝官,都对这个后生赞不绝口,比起同为武将的江燎来说,更招人喜欢,也没传过什么不好的流言。
第一眼见,觉得这个年轻人很规矩,守礼,对于性子同样规矩古板的孟裕来说,他也没有什么特别欣赏的感觉,就像是对任何一个普通的后生一样,就算之前听过太多人的赞美,和他对朱昭的第一眼印象也不会造成太多影响。
真要说起来,他孟府里随便挑一个孙子辈的儿郎出来,也比他优秀太多了,江家的小子也是,自有他出彩的地方,说到底,这个年轻人有涵养,守规矩,却不出彩。
心底比较嫌弃了一番,面上却也是半点不显山露水,微微点头,“原来你就是朱昭,听过很多人夸你。”
朱昭很谦虚,拱手作揖道:“只是尽本分做事,晚辈不敢当。”
孟裕顿了一下,说:“你要不要替我送她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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