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松了口气,“找到就好,小昭姑娘来这里以后就一直在找人,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我能看出来,她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偏为了找人整日往外跑,怪辛苦的,出来一趟不容易,你是她的弟弟,今后可要多心疼她一些。”
弟弟?邵衍眼眸一沉,转头看向沈碧月,她若无其事地别开眼,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妇人见两人的脸色都有些怪异,不禁问道:“怎么了?”
邵衍答道:“没事,家姐那时候多亏你们照顾了。”
沈碧月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可没那么大的面子能让亲王唤她家姐,要折寿的。
“不用道谢,我们夫妇也没帮上小昭什么忙。”妇人面目慈善地望向沈碧月,“这位小兄弟有点面生,应该也不是县里的人吧,和你们一块来的?”
关系不亲近的人这样盘问,难免让人觉得唐突,邵衍却没有半分不快,反而很耐心地回答,“他也是跟着我们来的,只是前不久走散了,他不会说话,所以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他。”
他的手还放在她的头上轻拍,带着些许的安慰与亲昵。
原来是个小哑巴,可怜了,生得还是挺端正俊俏的,妇人向沈碧月投以同情的目光。
沈碧月低头看脚,保持沉默。
邵衍又和妇人说了几句话,关于小昭和十五的事情,妇人并未全部吐露,特别是小昭独自在黄胜家的那段时间,很多事情都是含糊带过。
反正十五是小昭的弟弟,若是小昭愿意说,也不用借她的口来传达,不过两人一起在黄胜家待过的那点事情还是很快就套出来了。
黄胜不在家,出去忙活事情,到中午才回来,妇人想留他们下来中午吃个饭,邵衍婉拒,妇人也不好强留,只让他替他们给小昭问声好。
离开黄胜家的时候,邵衍瞥到身边的小哑巴走得很慢,明明个子不矮,在同岁人里算是中等偏上的,怎么走路总跟老牛拖车一样,他记得很清楚,她的腿不短,纤瘦细长,没有一丝赘肉,弧线优美,皮肤细嫩柔腻,手感极好……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想偏了,他移开眼神,看向前方的街口,来来往往的人脸上皆带着对平静生活的向往,将体内的躁动压回去。
沈碧月只察觉到他的眼神,后来就移开了,只当是在审视她的,她一路沉默,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小哑巴。
“那段我想不起来的记忆,果真是和你在一块的。”邵衍忽然说。
小哑巴依旧沉默。
“十五这个名字,是你给我取的?”
小哑巴低头看着地面,保持沉默。
邵衍轻轻勾唇,就算带着面具,她眼晴里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对于她现在采取的回避态度,他只当做不知道,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够了。
两人进了一间卖珠玉古玩的铺子,老板和黄胜一样,没被何仁生说动,关了铺子之后,就一直躲在外边,何仁生被抓后,他才敢回来。
邵衍走进来,眼眸轻轻一扫,老板连忙迎上前,双手交握,一脸讨好地笑,“这位公子,咱们小店卖的都是珍稀古玩,可有什么看上的,尽管说,还是我给您推荐几样?”
他经营古玩生意多年,经常会去其他州县淘选珍宝,见过各种各样的达官显贵,进来的这两位,虽然看上去是一主一仆,可那绝顶的容貌与气势可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
在黄胜家的时候,邵衍刻意收敛了,才没吓到妇人,面对其他的陌生人,他也无需刻意掩盖自己的身份,哪还需要收敛,依旧是我行我素的张狂做派。
“不用了,我们自己看看。”邵衍回绝了老板的请求,他本就不是个爱跟人唠嗑说话的,有人跟在身边他还得嫌聒噪,配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哑巴倒是刚刚好。
老板很听话地没再烦他们,远远地退到了角落,这位公子的相貌实乃天人之姿,信都县还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物,正巧以容貌绝顶着称的豫王殿下也在此处,莫非就是豫王本人?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堂堂亲王,怎么可能像个普通百姓一样在他们这个小小的县城里逛街,据说他性子残暴,冷漠又阴毒,哪里会和他们这种老百姓和颜悦色地说话,尽管对方摆出来的姿态也不像是个和颜悦色的。
沈碧月没什么逛铺子看古玩的心思,亦步亦趋地跟在邵衍身边,脑子里想的全都是离开信都县后的打算,没防备前头那人停住,砰的一下撞上去,挺翘的鼻梁率先遭殃。
“小哑巴,走路这么不小心,若是摔了人家的东西,就留你作抵押。”
她摸摸鼻子,转头往另一边走去,不跟着他了,显然一点都没把他的话听进去,邵衍站着不动,用手指轻叩边上的桌面,“你要去哪里?过来,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
沈碧月忍辱负重地又跟回去了,这一趟逛下来,花了起码有一个多时辰,街面上没开几家铺子,他便来回地逛,就是不买一样东西,换做平时,店老板早该发怒了,却不知这个时候的信都县刚刚经历过何仁生一事,人心不稳,个个心性敏感又谨慎,不愿惹是生非。
邵衍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
按说逛铺子都是女人家的爱好,真不能理解邵衍一个几乎从不在外抛头露面,一旦露面,必然要掀起腥风血雨的人物,怎么就能适应得如此之好,连她这个女儿家都比不上。
“收收你的眼神,别还没嫁人,就跟个怨妇一样,你现在还是孤的跟班,让人发现出不对劲,当心孤罚你。”
他惩罚人的招数,她领教过了,皆是冲着她的弱点去的,与他惯用的狠毒手段不同,不教她痛不欲生,却是难以启齿的羞恼,沈碧月思及此,不由得垂下眼帘,反正也不能说话,就当自己是个死人。
县里开张的酒楼不多,只有两三家,邵衍左挑右选,勉强确定下一处比较干净,又有包间的,至于味道如何,也没去考虑。
店伙计上了两杯热茶,便去吩咐后厨的师傅炒菜,三菜一汤,简单又朴素,酒楼里现在只有一位师傅,全部都做完也要花上不小的功夫。
沈碧月看着眼前的人,和他同席用饭,总觉得有点不自在,邵衍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也没说破,只是看着她,淡淡道:“怎么不说话?莫不是演哑巴演上瘾了?”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轻摇头,眼里的意思很明显,是你让我扮的哑巴,不让我说话,现在再说这种话太无耻了。
邵衍不耐地用手指轻敲桌面,“那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个哑巴,就是孤身边的小仆。”
沈碧月低头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与殿下同席而坐,未免太不恭敬了。”
“不与孤同坐的人,孤会赏他们在一边跪着,你想选哪一个?”
沈碧月:“……现在这样挺好。”
“他们刚刚说的小昭是你,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随便取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说到这个,我要承认,殿下在发病期间的确都和我在一块儿,但除了结伴同行,再没发生其他事情了。”沈碧月从容回答,与其被他逼着问,还不如自己先发制人,坦白一切,真假话掺半,也能唬他一阵子了。
他微眯起眼眸,似乎要判断她说的真假,“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孤还记得,孤是抱着你醒过来的。”
沈碧月目光变得幽深,旧事没再提的必要,但他偏偏就喜欢重提旧事,让人恼得不行。
店伙计在外面敲门,送饭进来了,走了一早上的路,早就饥肠辘辘,此刻闻到饭菜香,饶是如沈碧月这样一贯矜持的,也忍不住从肚子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她不自在地转了转眼眸,径直盯着那些热气升腾的饭菜,邵衍见她这模样,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柔和的笑意。
“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好菜了,将就着吃点。”邵衍先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到嘴里时,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又消散无影。
沈碧月自然看到了他的反应,今天若是没有出来,他还能待在自己的院里,吃到由天风特地准备的香软可口的饭菜,何至于来这里受苦,她夹了一筷子米饭放到嘴里嚼了几下,明明是热的,口感依旧生硬。
嚼完吞下,她轻笑道:“衿贵的殿下能吃得下这样的饭菜,倒让我觉得有些惊讶。”
邵衍听出她的话里带着讽刺,也笑着回道:“惊讶吗?我以前曾经吃过比这个还要难吃的东西,几乎难以下咽,恶心得让人想呕吐。”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从他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吃过土吗?带着尿腥味的那一种。”邵衍眉头微扬,似是在追忆着什么,脸上的神情不是痛苦,而是笼罩着一层朦胧与飘忽,“我一直以为,凭着我的身份地位,一辈子都不会沾染上那些污秽的东西,但很可惜,还是沾上了,终其一生都忘不了那个味道。”
沈碧月慢慢垂下眸子,慢吞吞地嚼着嘴里的饭菜,状似面无波动,但他的这番话着实让她在心里震惊万分。
邵衍单手撑着下巴,用勺子慢慢搅着碗里的汤,一下又一下,像是要将汤里的热气都给散得一干二净,“没有人是天生高贵的,也没人天生卑贱,路都是自己选的,邵家也如此,他们选择是胜者为王,掌控着大宁国土,但在数百年前,拥有这一片广阔天地,江山秀丽的人兴许与邵家压根就没半点关系。”
沈碧月淡淡一笑,“殿下,您这番话是大逆不道,触及皇家祖宗的脸面,若是陛下知道了,能否如从前那般宠爱殿下,可就说不准了。”
“这番话除了天知地知,便是你知我知,你不说,皇兄也不会晓得,你若是说了,便要与孤同下地狱。”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在说一件很微不足道,习以为常的小事。
她轻摇头,平静道:“殿下只是喜欢将一切都掌控在手里的感觉,并非懂得真心爱慕。”
“你是这么看待孤的?”他似笑非笑问。
“不是我要如何看待殿下,而是殿下对自己的心思能否看得清楚明白,若是误将掌控欲当做感情,别人的人生,连同自己的一生都会一起毁掉。”
“那又如何?”他弯起漆黑的眼眸,殷红的唇畔溢出凉薄的笑意,徒增一丝惊艳,语气比起方才的轻淡,更多了隐隐狠意,“我的人生早就毁得不成样子了,不然孤为何拉人作伴,寂寞了十几年,不想再寂寞了,即便是掌控欲也好,这个人是你,不是别人,那就足够了。”
他的偏执与狠绝,沈碧月都看在眼里,没法劝,劝不得,只能沉默以对。
“这位公子,包间里头有客人,您不能进去。”外面传来店伙计的声音,似乎有人急着要闯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眸光皆是一沉。
随着碗筷摔在地上的破碎声,江燎猛地推开门,就看到邵衍一脸冷淡地坐在桌边,一个下人打扮的少年跪在一边,身体有些发颤,他的额头顶在冰冷的地面上,碗就砸在他脸边,米粒和汤菜混合着流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江燎靠在门边,也不进去,望着里头,一边眉头轻挑起,“殿下这是在教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