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衍眼眸一抬,冰冷的眸光直直射向江燎,“谁让你进来的?”
江燎嘴角含笑,指着顶在脚尖的门槛,“冤枉,臣一步都没踏进去。”
邵衍轻笑一声,手边一杯茶扔出去,“滚出去,别在孤跟前碍眼。”
江燎往边上一闪,连杯带水砸在门框上,“殿下的火气怎么这么大,收拾下人也就算了,可别连爷都一起给收拾了。”说着他的眼神斜睨地上的茶水,“可惜了这杯茶,依臣看,就该留着给殿下降火解渴,省得殃及无辜。”
“无辜?睁眼说瞎话。”邵衍轻哼了下,“你来这里不过几日,连孤在这里吃饭都摸得一清二楚,孤看整个大宁里头就没什么事情是你不清楚的。”
“殿下真是冤枉臣了,臣碰巧路过,刚巧见殿下进来这种小地方,还以为看错人了,这才一直徘徊在外头不敢进来。”江燎说得信誓旦旦,就差没高举双手发毒誓以证清白了。
“三番两次都是碰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离开永安前得了人好处,这回专门来盯着孤。”
“这世上敢盯着豫王下手的人,只怕还未出生吧。”江燎看到了邵衍的眼神,太过熟悉了,以至于他现在立马就能猜出他现在在想些什么,不禁挑起眉,笑得恣意,“爷自打出了娘胎便自由自在地活了十来个年头,可不想再被塞回去闷着。”
“难得你也有觉悟。”邵衍冷笑道,发现江燎的眼神时不时瞟过跪在地上的小哑巴,眼里带着探究与深思,那眼神真让他觉得无端烦闷,桌上的饭菜本来看着挺顺眼的,现在怎么看都觉得粗糙又糊烂,不甚可口,气味也腻得很。
“昭子,走了。”说走就走,也不管踩上一地的脏污,地上跪着的人连忙也麻溜爬起来,低着头跟在邵衍身后,身形瘦弱,走路稳稳当当的,瘦是瘦,却没失了男人该有的气魄。
江燎本来以为这个下人也是豫王府的暗卫一类,但看他走路的姿势显然没什么底子,就是个普通人,带着个府里的普通下人独自出行,还在一处吃饭,就算这个男人有过人之处,也不一定能人得了豫王的眼,说到底,常年看到他的身边有天风,换了个人倒觉得不适应了。
“殿下又换了个心头好。”他们经过面前的时候,江燎语带调侃,目光却不离邵衍身后。
邵衍冷不丁停下脚步,就站在他的斜前方,一双漆黑的眼眸扫过来,带着冰冷的寒意,微翘的嘴角扯出嘲讽的笑,“皇兄派你来帮助孤,你就是这么帮的?”
“殿下又误会了,臣来的时候,殿下差不多将所有事情都解决好了,还要臣怎么插手呢?到时候御史台那群老东西又该向陛下参我了,抢功劳这等罪恶可不是臣一个翩翩公子爷能犯下的。”
邵衍没再回答,径直往外走,江燎也没跟上去,只是看着跟在邵衍身后的人,背影隐约有些熟悉,他敲敲脑袋,却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一号人物,等他想起来的时候,沈碧月早就离开了信都县,追也追不上了,这些都是后话。
中午没吃好饭,反而堵了一肚子的火气,邵衍走得特别匆忙,一双长腿迈得极快,沈碧月若不是小碎步跑着,几乎都快跟不上了。
走到后面她也明白了,这人是在生闷气,具体生的是什么气还不清楚,但他面上的不悦表现得一清二楚,无处可发泄,就拿她开涮,她又不是傻子,索性慢下速度,慢点走。
邵衍的心神本来就放在后边,她一慢下来,他立马就发现了,心里还闷闷的不舒服,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慢下来。
“不是说自己生得一双长腿,怎么走都走不快?”
沈碧月在外面总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小哑巴,让人挑不出一处错,邵衍轻咬牙,真是恨不得把她放到嘴里嚼碎了,每一寸骨头都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颗灰尘的好。
两人到了何勇的院子,大多数病人已经转移到了这里,病刚好的一部分人已经被送回家了,能留在这里的都是余毒未清的。
里头看守的侍卫看到邵衍,纷纷垂下头,恭恭敬敬地行礼,不等他吩咐又四散开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忙中有序,让人不得不感叹豫王府的御下有方。
院里摆开一片片厚实的木板,中毒的人们就被绑在木板上,清醒的嘶吼着,挣扎着,没醒得睡得很沉,任外头如何吵闹都不会醒来,所有人都表现得像个正常的疯子,这便是毒花的症状,有些清醒的人,也不是现在的记忆,而是回到了漫长的过去,仿佛自己还年轻,还年幼,还心智未开。
经过院子,进了里屋,里面有侍卫正在架着火炉熬煮汤药,还有正在煮一缸子的热水,往里面加药水搅拌,还有用草木灰混合药水灼烧的,花样百出,有些是郭长木想的,有些是玄衣出的主意。
站定看了会儿,邵衍又转身走了出去,沈碧月也跟着出去。
看着前面男人的背影,她真是有点糊涂了,完全不知道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信都县的事情和她没什么关系,她也无意掺和进来,更何况现在事情差不多结束了。
走到一个木板前,一个妇人被绑在上面,面容枯黄,形销骨立,睁着无神的双眼望天,倒是和其他清醒着癫狂的人不一样。
邵衍让开身子,让她对妇人能够看得更清楚。
沈碧月突然就知道她是谁了,朝邵衍投去疑惑的目光,他却没看她,只是朝妇人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她直接站到他的身后,小声说:“你带我来看她做什么?”
“你没见上你的嬷嬷,见见她也是一样的,你会来这里,终究也是因为她。”
沈碧月一怔,随即看向妇人,这个妇人就是轻荷嬷嬷离开丰水州来到信都县的原因,她是轻荷的堂妹,与孟府家生子的轻荷不同,她家境贫寒,父母有意送她入孟府为婢,她却不愿,后来经过媒人介绍,很快就嫁人了,嫁的人家同样也是清贫人家,但比她的家境会好上一些,再后来就听说他们一家都搬走了。
轻荷再与她联系上的时候,她已经身在信都县了,沈碧月刚刚重生过来的时候,正逢她生了孩子,轻荷便去了颍川州探望她,轻荷很少提起,她也不晓得她与这个在颍川州的亲戚关系如何。
前世是轻荷没机会再提起,这一世是她不想提起,她的堂妹命不是很好,嫁的人家也是个清贫穷苦的,她一个妇人经常要下地帮着丈夫一起干农活。
信都县原本就是个偏僻贫穷的地方,很少下雨,收成总是很不好,家里的兄弟姐妹好几口子都住在一起,经常穷得揭不开锅,甚至在坐月子的时候都要帮着干活,婆婆时不时会给她加些饭菜,还算是待她好的,反而是妯娌间不太和睦。
大嫂是乡下人出身,总是看不惯她这个天子脚下出身的人,在干活的时候明里暗里给她下绊子,找麻烦,后来竟然害她落下了腰腿酸疼的毛病,这个时候,正好何仁生培育出了毒花,状似阿芙蓉,用毒花制成的药能够抑制身体的疼痛,还能让人精神起来,她觉得无比惊喜,一开始的时候家里穷,她还买不起,后来人人都开始种起了毒花,她便经常用起了这种药。
沈碧月垂眸看着妇人,带着些许怜悯,她的性子变得易爆易怒起来,一直到现在这样疯疯癫癫的,着实让人觉得可怜,但在她看来,这不过是那些日子过得不好的妇人的人生缩影,还有多少贫苦人家出身的女人是过着这样的日子,没人能救她们,除了她们自己,她对她们仅有的怜悯,不过是出自于同为女人的怜惜和轻荷嬷嬷的缘故。
江燎在信都县的一日,沈碧月就很难安心,邵衍遵守承诺,派人亲自送她出了信都县,一路避开江燎的耳目,还给她们找了辆马车,只是没有车夫。
墨笙自告奋勇要当车夫,一路鞭子甩得痛快,车轮也滚得痛快,行在官道上,就像是一阵迅疾的风,急急停下时摇晃得很厉害,震得沈碧月差点没吐出一肚子酸水。
行得快,用的时间也短,不过一日,她们就进了丰水州的地界。
轻荷见到沈碧月的时候,差点就没忍住情绪,眼眶都红通通的,“月姐儿。”
仅仅三个字,饱含着无尽的思念。
沈碧月也觉得鼻头发酸,但她素来懂得忍耐,这是在外面,不得太过放肆。
在轻荷住的庄子里,沈碧月还见到了久违的故人,曾经陪伴在她身边十四年的忠仆子衿,她看到沈碧月的时候,都忘了该怎么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傻丫头,怎么不说话了,可是不欢迎我?”沈碧月朝她笑。
子衿完全没想过沈碧月会出现在这里,她应该远在沈府,除非嫁人,兴许一辈子都不能够回来看她,她都做好了等上十几年的准备,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阵惊喜席卷了她的神志。
“姑娘,您怎么回来了?”子衿说着就哽咽了,眼泪簌簌往下掉。
“哭什么呀,给你介绍个好姐妹。”沈碧月将墨笙往前一推,“这个是墨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丫鬟,后来跟着我去了沈府。”
沈碧月知道子衿对沈家的人没有好感,若是没说清楚,她定然会对墨笙抱有敌意,果然,子衿一听到她的话,便擦了擦眼泪,对墨笙说:“我是姑娘以前的丫鬟,姑娘这些日子在沈宅过得可好?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有没有和人结仇?有没有人欺负她?”
墨笙笑了笑:“放心吧,姑娘过得很好,只有她把人耍得团团转的份,没有旁人欺负她的道理。”
“那就好。”子衿破涕为笑,这回总算把眼泪擦干净了,“姑娘真是的,净会惹人哭。”
沈碧月摊开手,笑道:“分明是你一见我就哭,怎么反倒说是我惹你哭了呢。”
轻荷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子衿帮着打下手,墨笙也去帮忙,沈碧月就在院里和吴征说话,有人帮忙,轻荷很快就把菜都做好了。
不分主仆,全部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在这个地方,没有外面的那么多规矩。
“阿征去哪儿了?”轻荷没看到吴征,转头就对上沈碧月微带促狭的眼神,老脸顿时一红。
“我刚刚托他出去帮我买点东西,嬷嬷一刻不见他,就如隔三秋,以前还从未见过嬷嬷这副模样,原来嬷嬷紧张起人是这副模样。”
“你个丫头,现在胆子大了,还会打趣我了,真是让人恨不得拧烂你这张嘴。”轻荷说着,却没见半分生气,只是笑,“我与他在一块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会怕你说这些羞人的话不成,倒是你,什么时候能嫁个如意郎君,也好告慰夫人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