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午膳吧。
朕晌午回来, 吃热腾腾刚出锅的。”
这?小手一牵,消减了帝王身上的杀伐之气?,倒还真透出几分家常的意味。活脱脱像是辰哥儿长大成人了, 却还在和她讨着要糖吃。
徐温云心中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也只?得耐着性子哄他,“好?,那妾身中午就给煜郎准备着。”
送走?这?尊佛。
又照料着孩子起?床用膳。
……将一切料理妥当后,徐温云这?才回主院躺下补眠,睡了约莫半个时辰, 阿燕入院禀报。
“六夫人派柳叶来传话, 想要求见夫人。”
“快请进来。”
现已?巳时三刻。
郑广松夫妇二人的死?讯约莫已?经传开,隔壁容国公府正在筹备丧事, 偶尔会传来些喧嚣之声?。
徐温云赶到花厅,就望见何宁身着素白缟衣坐在椅上, 神情憔悴,似是狠狠哭过, 眼皮肿得老高。
何宁望见她的瞬间,扶着椅背站起?身来, 眸光中隐隐泛着泪意,颤抖的嗓音中略带责怪。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通家都只?瞒着我一个, 现在倒好?,个个都撂了挑子, 死?得死?走?得走?, 独独让我收拾烂摊子。”
郑广松夫妇二人离世。
郑明存连夜远赴陕甘。
徐温云母子脱离郑家。
……现下所有的重担, 便全都落在了二房郑明华夫妇身上,何宁又是个娇养出来的, 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波折,一时便觉得有些崩溃。
二人严格来说算不上真妯娌。
可?依旧不妨碍这?几年下来,在后院日夜相对?着,确生出些闺蜜情。
徐温云从未见过何宁如此哀毁骨立的模样,心中也觉得怪不落忍。有心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由?何处解释起?,只?抿唇道了句。
“……你莫要怪我才好?。”
对?于辰哥儿的身世,郑家人已?全都心知肚明,何宁几乎是最后那波晓得的。
何宁虽小事上有些糊涂,却分得清大事是非,
“哪里能怪得到你头上去?要怪也是怪他们男人作死?。
好?好?的日子不过,想出什么借种求子的昏招,结果这?下好?了,借到颗黄金灿灿的天家皇种,惹来天怒,贻害全家。”
何宁只?觉现在也没能从接连不断的余震中缓过劲儿来,打?眼瞧着四下也没有旁人,便也只?当二人还是在涛竹院中话家常,越说越觉得气?氛,越说越觉得委屈。
眼看高楼起?,眼看高楼塌。
可?这?未免也塌得太快了。谁能想到昨日还宾客盈门?的容国公府,今日便垮了呢?
“……你当年入京怀孕时,我也曾不甚走?心说过些戏言,可?谁知竟一语成谶,辰哥儿他当真不是郑家的种?且你敢信么,其实父亲早就知道真相。
早在去年,他就私下与明华交代过,道郑家的基业绝不可?能旁落,他现在还没死?,所以可?以留着你们母子二人顾全嫡长子的脸面,若当真有一日驾鹤西去,爵位终究还是要传到二房头上的。”
何宁说到这?儿,心里又是一阵气?,恼恨着由?牙缝中挤出一句,
“郑明华这?龟孙倒是真能憋,昨夜才将此事告知我。”
其实对?于郑广松知情这?回事儿,徐温云后知后觉中也有些猜到。家主毕竟是家主,总有些掌家理事的手段。
且老国公这?番考量的倒也没错。
辰哥儿不是郑家子嗣,谁敢把偌大的家业,放到个不是自家血脉的男丁手中呢?就是不知道的是,届时收回大房爵位时,会不会顺手了结他们母子二人性命……不过这?所有的谜团,都随着郑广松而长埋地?下。
“谁能想到你我分明昨日还是妯娌,今日你却扶摇直上,成了皇帝的女人?也怪我是个猪脑子,在寿宴上竟未察觉出丝毫蹊跷……倒也多亏了你不计前嫌,竟还肯拉郑家一把,否则此时我哪里还有命站在这?里。”
徐温云忙道,
“快别这?么说。此事终究是因我而起?,且府中其他人也并不知情,这?四年间,郑家对?我们母子二人委实不薄……”
二人将话说开,不禁都生出几分造化弄人之感。何宁不愿去扯那些旧事,只?将眸光顿落徐温云身上。
“郑家落得这?个下场便也罢了,我倒是只?担心你……皇上那样冷心冷性之人,就算现在没一刀杀了你,可?指不定待辰哥儿到了能出离生母的年龄,他就要再也容不下你了。”
“且还有太后。
你莫要看太后如今慈祥得像一尊佛,在后宫浸淫多年的妇人,哪有真正心善的,手中没沾过几条人命,又哪里住得进今日的慈宁宫,不过是现在圣上登基后消停了罢了。”
徐温云默了默,只?道,
“……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
只?是我入宫的次数不多,倒也见过太后几次,打?眼瞧着倒是位宽厚的主儿,不像是个刻意为难人的……”
何宁实在是愁。
望向她的眸光,颇有几分不知者不畏的意味。
“平日与你没有利益瓜葛,自然和善,可?若知你将她梦寐以求的乖孙孙,隐藏了三四年,你觉得她轻易能想得开么?我劝你要早些做好?心理准备才是。”
徐温云一副受教了的神情,免不得依旧要同她冤家般呛声?几句,笑?道,“太后今后为不为难还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变聪明了许多……”
谁知此时何宁倒并未如以往般同她调笑?,而是长长叹了口气?,带了些凄楚正色道。
“遭了这?么多事儿,我若还没有些长进,那也算是活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你需得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才是。现太后离京礼佛,需半个月后才能回来,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半个月内,想尽一切办法笼络住皇上的心,只?要他想保你,想必旁人也不会对?你为难太过。”
这?般千叮咛万嘱咐,倒真让徐温云心生出些感动。
她在京中倒也有娘家人,可?她比弟妹们年长几岁,从来都不能,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半分软弱,现下倒好?,有人打?心底里开始操心起?她的事情来。
徐温云难得收起?顽笑?神情,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正色道,“好?,我都知道了。”
何宁眼见她应了,这?才放下心来,
“趁现在还离得近,今后多带辰哥儿过来玩几趟,保不齐今后我们家毅哥儿,还能沾沾辰哥儿这?个皇子的光呢。
罢了,家中布置灵堂,主持丧仪……总需要人在旁看着打?理,我这?就回去了。”
说罢这?番话,何宁母子二人,就跨过后院相连的小门?,穿过条羊肠仄巷,回容国公府去了。
徐温云亲自将人送到后院,回来就望见辰哥儿一脸闷闷不乐,正耷拉着脑袋,在踢地?上的小石子。
徐温云蹲下身,轻揉孩子后脑勺,
“怎么了,谁让辰哥儿不开心了?”
一墙相隔而已?,隔壁郑家发生的事,到底没能瞒住辰哥儿。孩子心思纯净,听说了之后很?难过,现面对?最亲近的母亲,终于小嘴一瘪,啪嗒啪嗒流下了小金豆子。
“祖父祖母昨日才好?好?的。
今儿怎得就去世了?”
徐温云没法与孩子解释,只?得将孩子抱在怀中,轻抚背部已?示安慰,“六叔母方才说了,是突发暴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辰哥儿莫要太过伤心。”
可?怎能不伤心呢。
孩子虽然还小,却不代表完全不明事理。这?短短一天之内,父母和离,搬家另住,父亲调任离京,祖父祖母身亡……单单拎出一件来,都是一个幼童难以迈过去的坎儿。
辰哥儿哭得更?凶,小身板在徐温云怀中一抽一抽,哽咽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毅哥儿穿着身白衣,说这?叫披麻戴孝,可?分明我也是祖父的孙儿,为何我就不用穿白衣,不用披麻戴孝呢?”
这?个身份认知上的差异,是辰哥儿认祖归宗必须所经历的过程,徐温云现在一时半会儿的,和孩子也说不太清楚。
她暗衬了衬,先是抬手给孩子擦了擦泪,而后掐了朵石缝中的小白花,别在了孩子的衣襟上。
“你顾念着祖父的养育恩情是应该的,可?戴孝在乎的并不是形式,你若想要尽心,戴朵小白花也是一样的。”
辰哥儿啜泣着问,
“母亲,今后你会改嫁,再给我另找一个父亲么?”
徐温云抿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许是会的。”
辰哥儿也不知道为何,哭着的小脸一僵,心有所感问了句,
“那,那会是昨日那个穿紫袍的伯伯么?”
徐温云怔愣一瞬,抚顺着孩子薄背的手掌微滞,颇有些纳罕道,
“辰哥儿怎会忽然这?么问?”
辰哥儿倒也没有其他想头,只?是忽然想起?,望见昨日二人站在一起?那幕,隐隐觉得有些般配罢了。
他吸吸哭得通红的鼻头,并未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追问了句,
“反正要重新多个父亲,我只?是觉得,那个伯伯生得俊俏,长得威武罢了。怎得?母亲难道不喜欢他么?”
徐温云笑?笑?,亲了亲孩子哭红了的面颊,轻描淡写道了句,
“嗯,不喜欢。”
院外。
那个将将由?皇宫赶回来,正欲入院的李秉稹,听得这?句后,面色一僵,脚下的步子顿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