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不喜欢。”
随着这句话……
一股羞愤与急恼,在院外?男人的胸口震荡着,微勾的唇角瞬间沉下, 眉眼骤紧。
那道微微向上?凸起的院门门槛,分?明抬脚就能跨过,现却好似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男人撤回腿,直直扭身?,朝来时的方向回宫去了。
院内。
绿叶茵茵下。
母子二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徐温云说罢那句不喜欢,就掏出袖中巾帕, 细细擦拭着孩子脸上?的泪痕。
辰哥儿听了母亲的回答, 面上?略带了些疑惑,噙着汪汪的泪眼, 歪着头问,“母亲为何不喜欢那个伯伯?”
徐温云被问得有些哭笑不得,
“……你这孩子,昨个儿还抱着你父亲脖子不撒手?, 好嘛,他一调任离京, 就上?赶着让母亲去给你找新爹爹,这变脸变得,未免也忒快了些。”
经由母亲这么一说, 辰哥儿心里确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他也觉得这样好似有些对不起郑明存。
可又隐约觉得自己没有错。
生活连番的变故, 虽说多少让辰哥儿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却不妨碍他对未来充满无尽向往。
而他现在最最期待和好奇的, 就是母亲会?再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所以?只嘟囔着解释,
“儿子听宇哥儿说, 他娘亲晌午和离回的家,下午就有郎君想要做他新爹爹了哩……”
“所以?母亲只是觉得太快了,而并非不喜欢那个伯伯,是么?”
喜不喜欢李秉稹?
这个问题,好像只有孩子才会?关心。
事发到现在,所有人都觉得她?不仅并未受此事牵连,还做了皇帝的女人,是飞上?枝头做凤凰,撞上?大运了。
但以?现在的处境来看,她?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凤凰,最多是只被关在金丝笼中的囚雀而已。
比起这样,她?倒宁愿去做自由自在的走地鸡。
所以?她?确实不喜欢李秉稹。
更确切的说,是不喜欢没有自主选择权的情况下,被视为李秉稹的所有物。而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压根没得选。
她?并未直接回答辰哥儿的问题。而是笑眼弯弯,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后脑勺,“……现在万事都先?紧着辰哥儿,辰哥儿喜欢就好。”
现在抛开她?的个人感?情不谈,徐温云觉得首先?要做的,是要让辰哥儿慢慢与亲生父亲熟悉起来,适应他皇子的身?份。
好在目前看起来,辰哥儿对李秉稹的印象还不错,她?再在旁推波助澜,估计也就水到渠成了。
又将?孩子搂在怀中哄了哄,眼见他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了些,徐温云这才将?他安心交给乳母,让她?带着孩子上?书房去了。
眼见快到晌午用膳时分?。
徐温云估摸着李秉稹快回别苑,便扭身?去了后厨,亲手?做出了那道湘南辣椒小炒肉出来。
可她?等?啊等?,等?啊等?。
一直等?了整整小半个时辰,直到菜凉了,也没能等?到了李秉稹回来。
后来徐温云打发阿燕去问门房,才得知皇上?早些时候回来过一趟,后来不知为何,打了个转身?又走了。
下人们?以?为二人见过,便没有特意禀报。
不过是桩小事,徐温云并未放在心上?。好在辰哥儿现在的年龄还吃不得辣,他的膳食是单独准备的,早早就在乳母的照料下吃过了。
徐温云命人将?凉透了的饭菜,端下去热了热,将?就着吃了几口,眼见孩子在好好练字,就又回去躺在贵妃椅上?眯着了。
另头。
容国公府一系列的变动,很快就在京中的勋贵中传开,落脚在歪柳巷的徐家,也在隔天得知了消息。
徐绍因?公滞留在翰林院中,暂时脱不开身?,可徐温珍心中担忧姐姐的处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养病,由病榻上?挣扎了起来,唤了车架就往永安街赶。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容国公府门前挂着的白幡,以?及隐隐传入耳中的哀乐与哭声?。
徐温珍只觉脑中嗡然一震,也顾不上?其他,直接往比邻而居的院落中赶。
门房显而易见是个新来的,不晓得徐温珍的身?份,将?其好一顿盘问,看过名贴后,才将?人放了进去。
陌生的院落,陌生的仆婢……徐温珍心中愈发忐忑,直到远远望见阿燕迎了出来,将?她?接进了间正厅中。
徐温云望见姐姐的瞬间,就惶惶然流下两道清泪来。
“阿姐信上?所言,是真的么?”
徐温珍本就还发着热,淡白着的小脸,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气愤,微微涨红,孱弱瘦薄地迎着秋风而来,让人望之心怜。
徐温云便知事情捅出后,会?引起弟妹担心,所以早些时候就将事情来龙去脉,全?都写在信上?告知了二人。
此时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心疼得迎上?前去,关切探了探她?面颊,“……你这发热还严重着呢,怎得还来了?”
“就该让这热症烧死我。
我很不该活着的,若早知姐姐会?为了我,在郑家遭受了如此大的屈辱,当初我就该病死在衡州。”
徐温珍哭得更严重了,硕大的眼泪颗颗砸落在地。得知真相的瞬间,她?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为何当初住在容国公府时,就觉他们?夫妇面和心不和。
她?委实自责至极,若非因?为她?这娘胎中带着的弱症,姐姐便不会?忍辱偷生这么多年。
“……我不就是个拖油瓶么?姐姐此生,便就是被我拖累了的。”
徐温云听不得这些,面色瞬间黑沉下来,端出长姐之姿道,“不准混说。你若再这么想,我今后就真当没有你这个妹妹。”
徐温珍发热之下,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在徐温云主仆的搀扶下,轻坐在官帽椅上?。
她?悲伤难以?自抑,哭得抽抽嗒嗒,有些停不下来,哽咽道。
“我是认真的。绍弟还有功名可以?傍身?,而我又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呢?就算病养好了又如何,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负累。
无论是以?前的郑家,还是今后的皇上?,都可以?用我拿捏姐姐,难道就因?姐姐心善,就活该这么被拿捏着,憋屈过完下半辈子么?”
徐温云闻言,心头涌上?些酸涩,嘴上?却道,“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
“我怎么就憋屈了?
莫说以?往郑家从未短过我吃穿,就说现在,现在皇上?留有旧情,待我委实不错。你瞧这精雕玉砌的豪宅住着,院中仆婢随我驱使,出入自由……旁人梦寐以?求,都过不上?我这样的好日子呢。”
可没名没份的,又岂能称得上?是好日子?徐温珍不听姐姐糊弄,只觉悲从中来。
“……珍儿只为姐姐觉得委屈。
姐姐可知,那郑明存对外?是如何说的么?”
提起这个,阿燕倒也上?外?头打探了通,回来说给徐温云听了。
或许是皇上?提前授意过,不能有污徐温云清白,所以?郑明存并未对外?交代借种求子的事实。
且因?郑明存平日里将?自己的爱妻人设宣扬得人尽皆知,所以?二人这桩婚姻,也是无从抵赖的。
至于辰哥儿这个孩子……
对外?只道是他们?夫妇在外?收养的。
那为何好端端会?在外?收养个孩子呢?郑明存只能将?其往玄学上?头推。道青峰道长算过一卦,道此子的生辰八字,若记名养在膝下三四年,可为容国公府挡灾避难。
至于和离……郑明存只道自己得了缘法?,今后一心向道,不再耽于红尘,所以?放妻自由。
这个说法?,其一维护了徐温云的声?誉;其二为今后皇帝认子留了个气口;其三,郑明存终究还是存了私心,捂下了自己的不举之症。
唯有一点,不甚妥当。
“……依着郑明存对外?的说法?,现京中众人都只以?为你是辰哥儿的养母,可你分?明就是这孩子的生身?母亲啊。
十月怀胎,难产生子,那么多人都看着,他岂能如此颠倒黑白?”
其实依徐温云看来,这个说法?,已是权衡各方利弊后,相对来说,比较能够自圆其说的了。
至于什么生母养母的……徐温云对此倒很看得开,旁人怎么说无所谓,孩子是最纯粹的,辰哥儿今后总不会?不认她?这个亲生母亲。
“外?头既已认定这个说法?,便不要再生是非。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让旁人误会?这孩子是我红杏出墙得来的,那养母便养母吧……
哪怕是为了辰哥儿,你与绍儿也莫要怨恨,免得再生风波。那些容国公府中的知情人,必也知道其中厉害,绝不敢对外?透露半句的。”
徐温珍捂着钝痛的胸口,又抬手?拭了把泪,
“……姐姐句句都是为了辰哥儿,难道就不曾为自己着想过么?
你既只是辰哥儿养母,那今后皇 上?认子之时,那姐姐又该如何自处?”
妹妹的意思,徐温云明白。既不是生母,便代表众人不知她?与皇帝有过肌肤之亲。
皇上?若肯认下此事,后宫或能有她?一席之地;如若不肯认下二人之事,她?相当于白生了个孩子,实实在在没名没份到底了。
徐温云垂头,抿唇笑笑,她?牵过妹妹的手?握在掌中。
“……莫要担心。
姐姐有自己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