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昀慢慢将手从她脸颊的软肉上挪开, 又执起一旁的帕子,一点点擦拭着手指上亮晶晶的口津。
气氛有一种诡异的微妙。
所有人好像都不会说话了,也不会动, 木桩子一般怔在原地。
还是盈时最先反应过来, 戳破这份古怪的宁静。
“二、二嫂你们怎么过来了?”她心虚慌张地偷偷朝着梁昀使眼色,一面像屁股被火烧了一般,从椅子上站起身。
好在梁昀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缓缓起身, 模样倒算镇定,对着萧琼玉与两位妹妹道:“我想起还有事,便先出去了。”
一句算不得温和的声音, 却叫众人尤如得了大赦。
她们早被方才看的那一幕惊的不知所以,窘迫之下一个个都想往地上找缝钻, 现如今听当事人这般说,自然是点头如捣蒜。
一个个道:“大哥慢走。”
梁昀垂着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躲避的眸光,顿了顿迈步走出去。
“我带着元儿来给他的救命恩人磕头。”梁昀走后,萧琼玉很快回过神来,只像什么也没看见,抱着孩子便上前。
盈时自然是不愿意受这番大礼,连忙拉住她, 道:“举手之劳, 嫂子折煞我了。”
萧琼玉却是再三坚持:“是就是。我知晓若非是三弟妹, 我儿只怕……三弟妹,孩子还小,我便抱着他替他给你磕三个头!”
说着竟是不顾地上寒凉, 抱着孩子直直跪倒下去,盈时怎么也劝阻不住。
“若是弟妹日后有需要我相帮的,只要是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在所不辞。”
这话说的严重,真心却是丝毫不假。
萧琼玉认真的眼神叫盈时心中很是感动,与另两位姑娘三人一齐上手,强拽着才将萧琼玉拽了起来。
……
冬日的午后,天上的日头落下浅淡的光华。
袁姑娘守在垂花门前等了许久,终于在宴会快要结束前,等到了那个身影。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她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朝着梁昀主动靠了过去。
“公爷!您留步!”袁姑娘喊住他。
她没有错过梁昀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
那神情显然刺上了她,她干巴巴地解释:“公爷怕是不记得我了?那年京中渡口,我乘船下来时跌下了河水里,河水湍急险些就要了我的命,是您在危急关头差人救下了我……”
那年,京中的天比今日还要冷。她被救上来时,年轻的郎君轻裘缓带,乌发如漆,面容犹如明珠生辉。
惹得整个渡口女眷们频频回顾,羞燥不已。
可他只是朝她走过来,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给她裹着。
他声音特别的好听,垂眸问她:“你家中人呢?”
便是才小小年纪的袁姑娘,也是见了他才知何为天人之姿。怪就怪年幼时就见到了这等美男子,后来她总觉得其他男人生的各有各的丑,谁也看不上眼,谁也不愿意嫁。
这事儿特别,梁昀确实记得。
“娘子那时应当还很小,正是男女莫辨的年纪。如今竟长这般大了?”他声音很淡,并没有她以为的惊喜。
袁姑娘手心中渐渐发了汗,她像是听不出来穆国公咬着‘男女莫辩’这四个字的深意,许是方才在冷风里等的久了,整张脸都被风吹的热的厉害。
“想不到公爷百忙之中竟还能记得这些小事。我那年被公爷救下,就对我父母说这辈子若是不能嫁给公爷,那我宁愿一辈子不嫁。我父母着急替我去问,可惜公爷那时与郡主有婚约,我得知这个消息在家中日日垂泪……”
她为幼时自己的不懂事轻笑了一声,而后又道:“谁知没过两年,公爷就与郡主退了婚。”
至此,梁昀明白过来她是谁。
“你是镇国公府上的姑娘?”
袁姑娘脸颊泛红,曼声道:“是我,我唤春华,您叫我一声春华便好了……”
梁昀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我前不久见过你父亲,与他私谈过一些话。”
他以为他说的足够直白,镇国公应当明白他的意思。
更何况后来他也一直避着不见镇国公府的人,还要他如何做?难道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不会娶她?
梁昀清楚,那般于女子而言乃是大辱。是以他只是避重就轻,与她父亲说过。
镇国公私下也劝过这个女儿,只是她总是不甘心。
那些年穆国公与郡主退婚的事满朝都传的沸沸扬扬,后来穆国公又数年不成婚,少女情思总叫她想着,说不准冥冥之中穆国公就是在等着自己长大呢?
她是国公幼女,虽养在深闺,可自幼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连穆国公府上的老夫人对自己都赞不绝口。
放眼整个京中,自己与他最门当户对不过。
自己家里人都是宠爱她,拗不过她的意思。如今一切似乎只要眼前的男人点头同意。
她以往觉得叫他同意并不难。
可两年都过去了,这桩婚事依旧没有半点头绪,老夫人甚至隐隐也有些透露出来的意思,并非是她不愿意自己做她孙媳,只是孙子那边不好说话。
她想啊,这还不简单?
只要他能记起自己来,知晓自己小时候被他救过,知晓自己从小就爱慕着他。哪个男子能不为之欢喜呢?
便是他冷硬心肠,那自己也舍去一身傲骨,直接告诉他若是他不娶自己,自己就不嫁,一辈子常伴青灯古佛。
他只要肯点头,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想起日后,袁姑娘咬着牙,将少女的羞涩抛之脑后,主动开口道:“父亲是与我说过,可我不信,我不信您日后都不娶妻了。既然您要娶妻,这人为何不能是我?”
梁昀眉心微微蹙起,日光透过他纤长的睫毛溢出来,显得尤为肃穆。
口一旦开了,后面的事儿便也没有想象中的为难,袁姑娘觉得他是一个温和的男人,那一定不会为难自己一个女子。是以她继续大着胆子道:“我不在意您府上的事,更不在意您身边的其他女人,甚至我也不会在意您日后还有其他的孩子。我一定会是一个最好的妻子……”
梁昀无情无绪的微微掀起眼皮,冷淡的眸光仿佛还是第一次落在她面上。
“我在意。”他忽地开口。“感情这种东西只够两个人。”
三个人,多挤啊,哪怕是个魂,也挤的他日夜喘不过来气。
梁昀语罢抬脚便走,身后的袁姑娘却不依不饶追了上来。
她是个聪明人,很快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她不明白这另一个人说的是谁?
他有了心上人了,心上人是谁??
难道……难道是三少夫人不成?
是了……不然还能是谁……
袁姑娘只觉得一切都疯了,她很愤怒,愤怒有小贼偷偷的以见不得人的手段比她靠前了一步,不知廉耻地偷走了她暗自喜欢了很多年的男人。
她不甘心的反问:“只够两个人?那对三少夫人而言您又算什么?去年这个时候三少夫人才抱着灵牌嫁给了您弟弟,您不记得那一日了么?我亲眼看见的,见她穿着孝衣抱着三爷的灵牌一路哭着踏入梁府。就在门前她还摔了一跤,她哭晕了过去。我那时还为她们感动的哭,觉得她可真是一个好女人!如今呢?究竟是她短短一年就琵琶别抱了,还是心里一直想着三爷?公爷!她根本就配不上您,您别是因为觉得她可怜,才……”
能叫高门之女说出这等自甘下贱,折辱旁人的话来,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她说的哪一句有错?
走在前面的梁昀忽而止住步,转过脸来看她。极淡的一瞥,却像是萃了毒的利刃刮过。
他的眸光阴冷而厌恶,一刀刀毫不留情割在袁姑娘脸上。
“我纵使要娶,这人永远都不会是你。袁姑娘,你如今可是听懂我的话了?听不懂就叫你父母来,我再说给你父母听。”
他的语气太过可怕,叫袁姑娘吓得止住了泪。
梁昀也不想继续逗留听着这等不知羞的言语,再度转身离去。
独留袁姑娘怔在原地,回味着他口中最后的那句话。
那句他就是要娶妻,也永远不会娶她的话——
天寒地冻,雪都化成了冰,像她心里一样硬邦邦的冷。
被家人宠爱了十几载,从未见过人心险恶的娘子终于忍不住一声痛哭,哭倒在雪地里。
真是被伤透了心,人生头一回的数年暗恋,头一回的勇敢追求,却挨了如此的冷言冷语!
她哭了许久,才收拾好满脸的泪痕,走回家人们身边。
家人见她消失许久,宴席都已经吃完了才跑回来,还是一副如此狼狈德行,不免都是一个个追问她:“你做什么去了?老夫人方才才问起你!”
袁姑娘手抖的厉害,摇头说:“我不见老夫人了,不见了,帮我回绝了她……”
“你到底怎么了?老夫人多喜欢你啊,你这般岂非是驳了老夫人的面子。”
袁姑娘自己给自己挽面子,强硬的扯出笑来,说着:“我忽然间想通了,穆国公可是兼祧两房的,日后嫁进来多不好啊,想通了谁还稀罕嫁给他了?”
镇国公府的人皆是一怔,显然想不到这句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
最疼爱妹妹的镇国公世子却是第一个不同意。
“你知道梁家河东有多少兵?你真以为爹与他同为公爵就一样了?咱们爹不过空有个爵位!如今世道随时能乱,若是乱起来梁家有兵,如何都是一句话的事。我的妹妹啊,不过是个男人,三妻四妾太正常了,你忍忍便是了!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我当初不也不喜欢你嫂子!还不是被你祖母逼着娶了?日子过过也就过顺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