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时, 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盈时,你快点别玩了!回头来看我!”
“看看我!”
正在荡秋千的姑娘瞧着身型年岁不大,这个年纪正是最好玩的年级, 饶是少年在她身后唤了许多声她也不肯停下来, 每每速度慢下来,她便是脚尖轻轻一蹬,整个秋千又开始高高晃荡起来。
少年像是一个摇尾乞怜的小狗儿, 从围墙上跳下去追在她身边, 围着她的秋千架一圈又一圈。最后等不及了,生气的跑上去将她的秋千绳拽住,姑娘一时收力不甚, 往前栽了下去。
少年拿着自己的身体当肉垫,疼的龇牙咧嘴还要被毫发未伤的少女骂着。
“我错了我错了, 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少年献宝一般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一点点展开。
少女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他。
那是一张模糊的脸。
虽怎么也看不清相貌,却知晓她生的很白。
阳光透过树梢落在她娇嫩的轮廓上,一点点往那张雪白的面上勾勒出瑰丽的橙金剪影。
一切都像是朦胧的遥不可及的梦。
梦主看着另一个年轻时的自己,厚脸皮的将自己千里迢迢从京城西坊买到的梅干往姑娘的唇里塞。
一颗又一颗,她来者不拒的含着,他将她的双腮塞得满满当当。
“好不好吃?好不好吃?”他睁着乌亮亮的眼睛问她。
……
屋外细雨如酥。
阿牛控制不住重重喘息着,尚未完全从梦中清醒。
他闭着眼不断回忆起方才那个诡异的梦境。
这种梦,他近来做过好几次, 次数越来越多。
每一回都是短暂的, 甚至触碰不到梦里的人。
可这回却不一样了, 他似乎短暂触碰到了那人,那人脸颊柔软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他掌心中仿佛依旧带着那种软腻的温度。
可他要重新回想起梦里所有细节时, 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切都是模糊的,越来越模糊不堪,就连手中的触感也渐渐遗忘不见。
他明明努力的想要想起来,想要想起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越想,越是头痛,越要彻底的醒过来。
不能醒过来……每次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了……
对了……
那个女人叫什么?
他前一刻明明还是记得的。
屋外一声惊雷,阿牛猛然间惊醒。他仓促从床榻上站起,在满室的昏暗四处去摸索着笔墨,努力想要让自己更快一点,想要将她的名字记下来。
笔——笔呢?
对了,他一个地里刨食的农家汉子,怎会有这种东西。
不行,要忘了,又要忘了……感觉记忆越来越遥远,模糊。
甚至他都要快忘记自己做过梦了。
阿牛跪坐在地上,疯狂地拿着指甲扣着被长年累月踩踏的硬邦邦的土地。
她到底叫什么来着?
盈时……
对,自己好像唤她盈时。
黑暗将他整个人笼住,只余令人牙酸的簌簌声响。
……
京城,梁府——
冬眠许久的花枝一夕间成群结队绽放。
一路走来层台累榭,朱漆碧瓦,树杉斜阳,廊下海棠吐蕊,桃林浮粉,芭蕉新绿,芍药生香。
王妃自打上侄孙儿的满月宴过来后便也一直住在穆国公府上,带着霞月郡主就住在她未出嫁时的闺房。如今一晃眼也过了快两个月了,正打算月尾便启程回琅琊。
霞月郡主跟在萧琼玉旁边逗弄着元儿,元儿才长了一颗乳牙,旁人一逗弄他就咯咯的笑,正是可爱的时候。
霞月见王妃一副火急火燎要回城的模样,忍不住便说:“母亲如此着急做什么?我好多年没瞧见京城,才开了春都是各家兴办宴会的时候,我还想多留些时日。”
王妃忍不住骂道:“你还以为是未嫁的时候?日日想着玩闹?都是多大的人了你家中有丈夫有三个孩子等着你,走这些时日还不回去,该成什么样了?”
霞月并不在意,只笑笑:“那么些乳母婢女瞧着,还能出什么差错?又不要他亲自带着孩子,再说,我来时都说了这回只怕要半年才回去,我这般快回去做什么!”
盈时来时远远便听见这对母女争辩。
她有孕将近四个月,脱去冬装,小腹已经微微显怀。
进去请安时,谁也不敢叫她行礼。
王妃见到盈时来,更是赶紧劝住她,“你如今还有身子,最金贵不过,赶紧安心坐着便是。”
开了春,暖和的紧。
王妃却仍叫人给她垫上一层软垫。
“现在月份还小不觉得累,等月份再大一些腰都会酸的厉害,现在起切记不能着凉,将腰仔细护好了。”
王妃倒是真心待盈时好,待她更像是待女儿一般温柔体贴,许多细枝末节都能替她考虑到,而不是只一味的为了她肚子里这块金疙瘩着想。
盈时乖巧的应下。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苦涩味,那是中药气味。
抬眸仔细打量了一番老夫人的面容,想起前世老夫人去世的时间,盈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生老病死,这种东西如何都避免不掉。
前世她对老夫人没有多少感情,可这辈子一路走来,老夫人倒是照拂她颇多……虽然里头未必没有利用的心思。
可说句实话,她长的这么大,有几个是毫无保留对自己好的呢?
计较的太多,便永远不会快乐。
盈时知晓王妃心里对老夫人有怨恨,否则也不会这么些年都不见面。现如今这对母女二人隔阂少了许多,未必没有她这段时日明里暗里的功劳。
是以,她听了一会儿母女二人为了归期的争辩,便劝说:“京中春日里热闹,这个月里许多场花节,王妃与郡主不若过了百花节再走?到时候一家人四处游玩,陪着老夫人四下逛逛?难得都是最亲近的人,许多年后都能想起来呢。”
将自己能做的尽力做了,多留王妃几日叫她最后陪陪这位老人,日后便都能少留几分遗憾。
京城最热闹的可不是春日?
各种琼筵节日,动辄数十万人齐齐庆贺的空前盛景,可不是其它地界儿能瞧见的盛状。
王妃听了盈时这般说,想起年少时的一切,也有几分心动,便朝霞月没好气地说:“那便听你表弟媳妇儿的话,最多留到下个月。”
女眷们听了,都是笑了起来,皆是说:“今年春景只怕热闹,有王妃与郡主两位作陪。”
老夫人喝着茶,又是例行询问盈时:“近来胃口可好?”
盈时坐下后,捧着嬷嬷给她递过来的水,笑着回答说:“都好,什么都能吃下一些,最开始头两个月闻不得油味,如今倒是好了许多。”
韦夫人听了开心,也问她:“每顿能吃多少?”
盈时回说:“有时候吃一碗,有时能吃两碗。”
她一直以来胃口都不小,重生后尤其贪恋口腹之欲,从来没委屈自己,如今怀孕了,满府上更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往她院子里送过来。
正是年轻的时候,盈时并没有发胖的烦恼,饶是吃的多,也不见脸上身上长半点肉。
女眷们纷纷羡慕她的好胃口,连萧琼玉都忍不住夸赞说:“你气色瞧着好,白里透粉的。胃口比我当时怀元儿时好太多了,想来你肚子里定是个又高又壮的皮实孩子。”
韦夫人听了笑的眼角都出了褶子,想来她是将‘又高又壮’与男孩儿划上了等号。
老夫人这些时日有女儿陪着,脸上笑意是多了不少。少见这么些人围在她身边说话,纵使精力不济也强撑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后吩咐人在外间摆了一张圆桌,一家子一同用早膳。
用完膳后,老夫人都叫众人回去,却是独独留下盈时。
盈时心中惴惴不安。
可仔细想来,她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最怕的是叫人知晓自己与梁昀这段时日夜夜藕断丝连的关系……
她也知晓如今应当远远避着他,可他却时常过来。
起先自己有些厌烦他,冷脸好几回,后来见他总是受伤,伤口迟迟好不了,这才屡次动了恻隐之心。
每晚帮他上药,替他穿衣,偶尔也替他擦澡。
她也知晓自己错了,可自己心软控制不了,还能怎么办了?
总不能将人用完就丢,孩子还没出世就把孩子的亲生父亲给得罪死了?到时候叫他仇恨自己帮着弟弟对付自己吧?
再说——他对自己究竟如何……她也不是感受不到。
可她不敢多问,更不敢多想,她觉得她会陷进去,她觉得承受不起。
跟他走的太近了,等梁冀回来,岂不是害了他声名不保?他那般的人,必是会在其中挣扎痛苦。
还不如就这般,隔着一层窗户纸,她也觉得挺暖和,还能伸能缩能进能退,一点都不危险。
可没有不透风的墙,果不其然,一切都在往最不妙之处发展。
盈时一跟进去,就见到里头站着的一位妈妈——那位自打她怀孕就开始伺候她饮食起居的李妈妈。
李妈妈深深垂着头,似乎不敢回看盈时。
盈时心里登时凉飕飕的。
老夫人面上看不出有多气愤来,只是叫盈时坐下,然后又问盈时:“你别怕,祖母只是问两句。”
盈时紧绷着脸,心道这还叫自己别怕?
“你与昀儿这些时日可有避开?”
盈时见到李妈妈都在一旁站着呢,哪儿还敢说假话?她艰难的点点头,“我不想见他的,可是他偶尔晚上会过来,我没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