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如今只靠参汤吊着气儿, 床榻边更是离不开人伺候。
纵她不叫媳妇儿们日日过去伺候,可如今连王妃都一直未曾回夫家去, 日日伺候在老夫人跟前。
萧夫人韦夫人哪里还敢偷懒?
一个个唯恐传出去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孝顺,萧夫人带着萧琼玉日日天没亮就过去守着。
韦夫人身为长妇自然更要争一口气,不能比萧夫人做的差。
满屋子人日夜交替累的眼下乌黑,也只盈时一个依旧清闲。
盈时这些时日已经很少出去,在某一日出去撞见梁冀后,她便出去的更少了。
她太知晓梁冀的性子——如今他只是不甘心,是心里还有期盼,以为自己只是短暂的生他的气,他这才顺着自己, 不敢惹恼自己。
若是知晓他二人间彻底没可能了,知晓自己与梁昀间的感情, 只怕转头就要恼上了。
他兴许还没到前世那般偏执疯癫, 没到听不进去一句话的程度, 可无论怎样, 自己对上他依旧是吃力不讨好。
盈时干脆少出院子, 思量着叫自己彻底摆脱了三房, 且看看梁冀还能如何?继续像上辈子那般死缠烂打?
呵, 他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
梁冀回来也是有好处的, 唯一好处便是盈时院里彻底清净起来。自儿子归来的那一日,往日每日都要过昼锦园来看融儿的韦夫人再也没来过, 甚至连伺候老夫人这辛苦事儿都不叫盈时过去。
若是以前, 以韦夫人那副性子, 只怕恨不能叫自己日日往老夫人跟前伺候。
这日盈时睡醒起床梳妆打扮过后,就听桂娘进内室过来禀报盈时说,容寿堂来人请自己过去。
想起前日自己才去找过老夫人, 盈时不由得心下一凛。
她本想派人仔细照顾融儿,想了想还是叫阿李抱着融儿与自己一同过去。
盈时外头罩件碧色底纹撒花缠枝素面披风,颈上围一段毛长且厚实的雪狐风领,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这才领着众人往容寿堂去。
寒冬腊月,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寒风阵阵肆虐而来,好在围领绒毛软暖非常,叫风刮来也暖和许多。
盈时提裙刚踏入容寿堂,便见暖阁内人影憧憧,外室右侧交椅上竟还坐着一位娘子。
那娘子坐姿算不上难看,可在梁府一群规矩人里便显得格格不入——
盈时抬眼过去,待看清那位娘子的面容,瞳孔紧缩。
身后晚了一步踏进来的春兰香姚瞧见,二人更是一副如临大敌。
香姚仿佛见到晦气之物,尚显稚嫩的五官立马蹙成一颗老核桃,悄悄凑近盈时耳畔几乎咬牙切齿:“娘子,她就是三爷外头带回来的那个……”
傅繁才入府那日阵仗闹得颇大。惹得小半个府的丫鬟主子们都跑过去看来,香姚与春兰两个如何还能不认识她?
想起自己家娘子的经历,想起死而复生,还有妻有子的三爷,香姚春兰二人表面上佯装的极好,甚至还要安慰盈时。可背地里夜夜都替自家娘子委屈的直掉眼泪!
春兰借着给盈时脱外氅的空当,眸光轻轻飘过傅繁身后的嬷嬷,认出那嬷嬷是韦夫人院中人。
“夫人怎能将她带过来?还往老夫人院子里带?”春兰语气亦是十分不好。
几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虽一切并未言明,可明眼人也知晓应当避着才是。
叫一个无名无份的娘子往老夫人院子里来——韦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是迫不及待要给她正位份,还是诚心叫自己家娘子难堪?
韦夫人简直欺人太甚!
另一旁傅繁的嬷嬷见盈时一行人进来,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的架势,一下子也惊醒过来。
她眼梢瞥见自己如今的主子,傅娘子竟毫不避讳,直勾勾盯着三少夫人看,将三少夫人看的眉心皱紧依旧不见她有收回视线的意思。
嬷嬷不由得轻咳两声,企图将傅繁叫回魂儿:“傅娘子,这位是三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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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盈时与傅繁间极少交流,针锋相对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可她依旧很熟悉她,如同傅繁熟悉自己那般。
盈时见到傅繁的那张脸,控制不住的思绪像被无形大手一下子捉回去从前——
那是一个春日。
‘死去’足足六年的梁冀忽而回来了。
盈时知晓消息陪着婆母去前院早早等候,那时的穆国公府中已经空落落没几个主子爷了。
二房外任,长房去了河东,老夫人早早离世。
偌大的府邸,只余自己与韦夫人两个主子。
盈时当时可真傻,一连好几日翘首以盼,终于满怀热切的盼回了梁冀。同时却也见到了另一个站在他身侧,抱着襁褓的女人。
她不由微微闭上眼。
纵使不想,可许多情感是控制不住的——
……窘迫、痛苦、无地自容,各种情绪,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明明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出来了。
可真见到傅繁的那一刻那些痛苦的绝望又滚滚而来。
她永远记得那日,她们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的模样。记得梁冀躲避自己视线的可笑模样。
梁冀领着傅繁回梁府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出世,被傅繁抱在怀里。瞧着比融儿也大不了几个月。
他们是令人艳羡的一家三口,男人顶天立地,女眷身段娇小,儿子尚在襁褓里。站在堂前时韦夫人已是喜极而泣,她丢开盈时搀扶着她的手,追上前抱着梁冀失声痛哭。
那被傅繁抱在怀里的娃娃被这种情景吓坏了,也跟着哇哇大哭,哭声刺耳,几乎震裂了盈时的身体。
她耳朵里嗡嗡的,甚至已经听不见旁人说什么……
而自己与傅繁的最后一次碰面,自己已是气若游丝病重在床,按照春兰的话说,瘦的连一床被褥都压不下去。
傅繁来看望她了。
那日,傅繁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来自己院中,身后跟着一众婢女,她不像如今这般怯生生的,她骄傲的像一只孔雀,众星捧月。
衣着华贵,盛气凌人。
比起眼前这个皮肤仓黄,头发也不够柔顺的姑娘,日后的傅繁浑身上下保养得当,姿容丰腴,面庞也变得白皙圆润。
不过现在的傅繁,还很年轻。
脸上带着点点青涩,单纯的相貌,通透的眼眸……盈时知晓,这样青涩的傅繁,往后再也不会瞧见了。
往后的傅繁在京城挣扎久了,早褪去了原先模样。那时的傅繁,学着京中人的服装打扮,看起来比如今这副干瘦的模样可是漂亮多了。
整个人瞧起来比如今厉害,精明。
盈时纵着春兰给自己脱下披风,围领,那厢的傅繁早在身后嬷嬷提醒下,知晓眼前这位冒着风雪赶来的女子便是‘三少夫人’。
而被乳娘抱在怀里的那个襁褓想必就是……
傅繁心头忍不住的发紧,指甲用力掐住掌心。
她自打来了梁府,所见到的女眷一个容貌胜过一个,穿戴华贵,举止庄雅。那时她就忍不住想,那个死缠烂打的娘子生的什么模样?
这日终于见到了这位三少夫人。看着那个众星捧月从屋外走进来的身影。
她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拆下身上染了寒霜的素面披风,纤细的身姿便显出来。
上衣着一层莲花色云雁细锦衣,下系一条百褶湖色罗裙,梳的是垂鬟分肖髻,簪一朵银簪珠花,带着一对翡翠耳坠。
傅繁忍不住心头发紧,十指不受控制的攥紧。
这阮氏与她想的全然不一样。
她不该生的这般模样的。
她不是该无颜面对死而复生归来的丈夫,痛不欲生么……她该躲着不敢出门,日日以泪洗面才是……
可眼前这个女人呢?薄傅粉黛,淡扫娥眉,衣着华丽。
她做出这些丑事,她叫阿牛都成了笑柄,凭什么不见羞愧?反倒还好意思往外跑??竟还好意思带着她那孩子一同来这里……如今是怕谁也不稀罕见到那孩子!夫人都恨透了那孩子!
室内微暖的光晕照在她脸上,衬的盈时雪肤乌发。
傅繁余光瞥见自己粗糙的手背,悄悄将手藏去袖口里。
“您既见了,依理该去给三少夫人请个安。”傅繁身后的嬷嬷见她没一点儿眼力见,忍不住提醒。
若非傅繁怀了身孕,又有韦夫人格外抬爱,今儿这容寿堂可轮不到一个小辈偏房的姨娘过来请安的道理。
不管日后二人究竟如何,如今一个无名无份,一个却是正儿八经的少夫人。
如今聪明人都知晓该规规矩矩不要惹事才是。
可傅繁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她自然不甘心,她可不是妾,凭什么要请安?
甚至随着嬷嬷的话,她腰肢挺的更直了。
见傅繁这副誓死不屈高傲的模样,众人一时间竟都不知说什么。
她没有入府为妾,理论上并不比盈时矮一头。便真矮一头,盈时也不想接她的礼。
受了她这份礼,好像又同梁冀扯上了不干不净令人恶心的关系。若是可以,盈时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些人。
盈时拧着眉未曾出声,倒是一旁的香姚冷笑了一声:“你这人真是好生无礼!瞪着我们家少夫人作甚,见了我们家少夫人竟也不行礼?!”
“你这婢子胡说什么?她又是谁?我为何要朝她行礼?”傅繁面色猛地一僵,语气说不上来的讽笑。
如今的傅繁不似刚入府那般愚蠢,知晓这处是公爵府邸,可不是她满肚子火气能随便逮着人乱骂的村里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