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很多年没来过这?座城市了?, 印象里,只是北方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城市。相比于北上广这?种现代化大?都市,名声?不显, 却?是座拥有悠久历史底蕴的文化古都。
今年的初雪来得比较早,几乎与首都同步。
从北京大?兴国际机场返回?时,他身上已经沾满了?风雪。
站在逼仄的出租屋门口,融化的雪水将地毯染出了?一片深红色。
屋子里空荡荡的, 暖气?热得犹如?还在初夏。
依稀记得离开北京前夜, 宗禀良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嘴里又?抱怨又?怒骂,咒天咒地个不停, 甚至还寄希望和谈家修和。
继母邓芳在旁边劝:“你别这?样?,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你只会说事已至此!”他气?不打一处来, 指着她鼻子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们邓家不是挺能的吗?平时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怎么一朝出事你爸跟你哥就跟死了?一样?,吭都不敢吭一声??!”
往日神气?活现的邓芳理亏, 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邓家父子个塞个的人精,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可能为了?她和谈家交恶?
宗禀良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此刻他得有个由头发泄心里的恐惧和绝望。
后来他骂得狠了?, 邓芳受不了?回?了?两句嘴, 两人厮打起来。
宗政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像看一出闹剧。
宗禀良甫一瞥见他的神情,顿时怒不可遏:“要不是你这?个不孝子,怎么会招来这?样?的祸患……”
他怨天怨地习惯了?, 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谈稷入驻中源董事局时,直接威胁到的是他,彼时他也是力主压制对方的。
如?今斗不过,又?换了?一副嘴脸。
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后悔药。
宗政觉得无趣得很,冒着风雪出了?门。
他没有再回?去。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如?以点破面,偌大?家族土崩瓦解。除了?一早就去南京避风头、另觅靠山的三叔宗智明,其余人都不好过。
之后他陆续打过两个电话回?家,一开始无人接听,后来是他一个远房婶婶接的,让他不要再打来了?,也不要再回?来。
再之后,电话就打不通了?。
他以前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太好,这?段时间的经历才明白,什么叫做“过得不好”。
吃不好穿不暖,一个人整日浑浑噩噩地蜗居在不到三十平的老旧出租屋里,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出门,只是望着混沌的窗外?发呆。
往昔的朋友全都断了?联系,一开始出事那会儿他还会打电话给他们,那边不是推脱两句挂掉就是干脆不接。
态度鲜明到让人分?明感?觉——连粉饰都不需要。
可这?种节骨眼,不踩上两脚就算不错的了?。
除了?刘骏没有落井下石甚至拒绝了?谈稷的提议,其余人恨不得帮着围剿。
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年前的某一天,他坐在沙发上发呆时,忍不住拨了?个电话出去。
等?想要挂断已经来不及了?,那边传来一个温柔轻缓的声?音:“哪位?”
记忆的匣子就此被打开,往昔时光扑面而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一刻,他仿佛穿过时间的长河,还在昨日,在她追问的下一句出口后,眼泪终究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强忍着哽咽,没有发出声?音让她听到。
声?筒里一片沉默。
方霓默了?很久,终究再次开口:“阿政,是你吗?”
他眼底蓄满的泪水再也兜不住,滚落下去。
过两天,方霓去见钟眉。
钟眉前些日子拍骑马戏时摔断了?腿,还打着石膏,现在住在二环东面的一处老四合院里,据说是陈兴贤姥姥留下的宅子。
院子很大?,三进三出的规格,风格较为传统,用钟眉的话来说就是“土”。
“对,是土,土院子配你这?个土人不是很恰当?”有次,陈兴贤搬着把椅子坐在台阶上嗑瓜子,漫不经心道?。
钟眉摘了?手边的一颗橙子,径直朝他扔去。
陈兴贤扬手就给接住了?,在手里掂了?掂,淡笑着徒手剥开,分?了?一瓤给方霓。
方霓刚要去接,一旁的谈稷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陈兴贤笑着将橙子收了?回?去,塞入自?己嘴里。
“这?么严防死守?怕我魅力无边拐走你的小女友?”他打趣谈稷。
谈稷眼都没抬,笑了下说:“怕你身上的老人味熏到她,年纪一大?把了?,没个正经。”
“你他妈——就你年轻!”陈兴贤把橙子朝他扔去。
谈稷轻松地一抬手就接住了。
……
“你现在也是过上贵妇生活了?,这?么大?院子。”方霓坐在廊下晒太阳、嗑瓜子,腿踢一踢对面人的椅子腿。
钟眉好笑地看着她:“我这?叫贵妇生活的话,你这?叫什么?谈公子亲自?帮你举办时装展,陈令仪、周旋、方文波……多少时尚圈望尘莫及的泰山北斗,都来给你站台,这?排面谁比得上?”
那次时装展,钟眉也去了?,以嘉宾名义帮方霓走了?一场秀,同台的都是超模。
那些平日眼高于顶的时尚圈大?能,个个和颜悦色,丝毫不吝啬对她的夸赞。
“哪又?怎么样?,他们不是冲我。”方霓淡淡一笑。
心里心知肚明,那帮人都是冲谈稷的面子。
他甚至不需要出面,那些人都会趋之若鹜,或想攀上这?把登云梯,或不敢得罪他只能硬着头皮来给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站台。
无论哪种,都非出自?他们本心,她一个初出茅庐还未展露头角的学生,哪里有这?种面子和实?力?
方霓不太喜欢那样?,却?也不好拂他的好意。
谈稷希望她有高配得感?,不过她一直没有这?种自?觉。
这?也是两人哪怕在一起久了?、再亲密有时也有些格格不入的原因。
“你跟陈公子呢,有什么打算?”方霓有些迟疑地看向她。
圈里有人在传,陈兴贤可能要和他老婆复婚。
空穴来风必然事出有因。
不过,钟眉似乎没什么异样?,挺洒脱的。
“有什么打算,船到桥头自?然直,真到了?那一步,分?开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抓一把鱼食,走到池边开始投喂。
她一直都是个清醒又?洒脱的人,之前也谈过好几次恋爱,就算这?次吹了?,应该也不会影响很大?。
方霓看着她冷淡的侧脸好一会儿,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
她又?不是自?己,不至于那么心软踯躅,剪不断理还乱。
明明知道?没有未来,还是有种得过且过、浑浑噩噩的味道?,沉溺着,不愿意醒来。
看出她心情不好,钟眉拍去手上残余的鱼食:“要不回?去睡觉吧,大?过年的让你来陪我,辛苦你了?。”
“不,今晚我要跟你睡。”
钟眉笑了?:“行啊,只要你不嫌弃我打呼噜。”
方霓也笑了?,娇娇地扬起眉毛:“你打呼噜我就把你踹下去。”
钟眉一瞪眼:“这?是我家!倒反天罡啊你!”
惹来她一阵“咯咯咯”的笑声?。
洗漱过后,方霓换上睡衣从洗手间出来,爬进了?钟眉给她铺好的被窝。
两人抵足而眠,一开始钟眉只亮着一盏小夜灯,方霓窝在她身边听着她给自?己讲故事。
后来钟眉累了?:“快睡吧。”
方霓“嗯”一声?,闭上了?眼睛。
意识却?莫名地很清醒,好似陷入了?一种怪圈。
等?钟眉睡着后,她又?睁开了?眼睛,去捞手机。
手机屏幕上显示她有两个未接来电。
方霓去了?洗手间拨回?,响两声?,那边就被人接起了?,谈稷温柔的声?音徐徐传来:“还没睡?”
“睡了?,又?醒了?。”她闷闷地说。
“那我吵醒你了??”他歉意一笑。
他们是昨天告别的,过年了?,他要回?家见父母,走访亲戚。那种场合自?然不方便带着她,不然要怎么跟那帮亲友介绍她?
方霓试想了?一下,心里有些微妙的羞耻,忍不住攥了?攥掌心。
她似乎一直都独立在他的交际圈、生活圈之外?。
看似亲密的关系,哪怕他对外?宣告了?她是他的男朋友,她依然无法融入他的生活。
这?种场合,不匹配的身份关系一览无余。
就算他昏了?头带她回?老家,也没人会认可吧?
估计连侮辱她一句“痴心妄想”都没有人,他们大?概率只会用看跳梁小丑的目光望着她,甚至连讥诮都嫌多余。
似乎察觉出她异样?的沉默,谈稷下一句说:“我过两天就回?来了?。”
“……没事儿,你忙吧,一年就一次,我这?边很好,有钟眉陪我,明天我还要出门。”
“出门?去哪儿?”
“去看我小姨,还有一些朋友。”
“需要我给你派车吗?”
“不用啦。”方霓无奈地说,“不要这?么劳师动?众的,我自?己去就好。”
“那好,注意安全,我会担心的。”谈稷浅浅一笑。他温柔起来时,问候关切,可以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可越是如?此,越给人镜花水月一场空的虚渺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