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一个偏僻的茶楼。
此地人烟稀少, 老?板只做熟客生?意,从来不对外宣传,兼之雪天路滑难行, 偌大茶馆内很是寂寥萧索。
连接大堂和内馆的廊桥高高架在水面上,偶有飞鸟从池面上掠过,风景不比湿地公园差。
这样大雪封城的天气里?还有飞鸟,实是奇观, 平添几?分盎然生?机。
“以前来过一次, 觉得这地方风景不错, 一直都?想?带你来的。可惜,后来没机会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宗政涮过茶具,接过侍者递来的几?罐茶叶, 从中?择选了一款黄芽。
茶水煮沸, 叶片在水面上起伏翻滚, 茶水变成了浅黄色。
方霓从窗外收回视线,低头捻一块龙井茶糕吃。
咬一口,又从嘴里?拿出来, 皱着眉头。
“不好吃?”
“不是正宗的龙井茶糕。”方霓道。
不过她还是将那块咬了一口的茶糕慢条斯理?地吃了。
她没有浪费的习惯。
不过这茶糕干硬,吃在嘴里?有些如?嚼糠般的感觉,实在实难下咽。
“算了, 不想?吃别吃了。”宗政从她手里?接过那半块糕点。
方霓的手下意识往后缩去。
其实他没有碰到她分毫, 也不打算逾越, 可她本能躲闪的动作还是让宗政怔了下。
气氛有种微妙的凝滞。
宗政定定地望着手里?半块掉渣的糕点, 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与之而来,是喷薄而出的戾气,他禁不住冷笑:“你以为谈稷有多在乎你吗?你是他驰骋对抗父母的工具, 是他赢过我的战利品,是他的疆土和赖以炫耀的东西?……”
“不要再说了!”方霓急促打断他,手里?握着自己的手包,“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一秒又归于落寂。
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回光返照,是最后的一丝残存的骄傲。
像烟火燃烧后漆黑静默的夜空,再无回响。
其实他有点后悔。
“我不应该来见你的。”宗政说。
“别这样说。”
他苦笑一声,兀自道:“现在的我一无所有,只是让你看到了我最狼狈的样子。”
方霓垂着头闷闷的:“你觉得我在乎这个?”
她见过他喝醉酒发疯的样子,跟个小孩子一样,也见过他跟父母吵架离家出走后一个人坐在网吧里?发呆的德行……在别人眼里?也许他是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在她眼里?,他一直都?是宗政而已。
宗政似乎读懂了她笑容里?的潜台词,莞尔一笑。
那点儿尴尬如?烟在空中?散去,了无痕迹。
两人相顾无言。
冷风从窗外灌进来,荡过他因冰冷而麻木的脸。
一丝微妙的痛楚,在皮肤表层裂开。
此时此刻,他心尖上才后知后觉地传来撕裂般的痛。
偏偏没有办法诉之于口。
他想?笑一下的,可后来也只是机械地扯了下嘴角:“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该见你,理?智上不应该,但真的很想?见你一面,因为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你别这样说。”她有些听不下去了,低下头,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上的纹路,“你以后会更好的。”
同?理?心让她说不出更难听的话。
这次来见他,其实心里?也隐隐有一种感觉,可能以后不会再见了。
但这样的话她不会当着他的面儿说的,她做不到。
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落井下石的一个人。
方霓永远记得他曾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帮助过自己,拉她出泥潭。
“别安慰我了,我都?这样了……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不会安慰人吗?”他自嘲一笑。
方霓干巴巴地抿了下唇,笑容勉强。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感觉说什么都?是错。
她喝了口茶,润润干涩的嗓子,后来也只能干涩又徒劳地问一句:“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耸耸肩:“就这样吧,能过一天就一天,反正也没有更糟糕的了。”
反正,他也回不去了。
虽然谈稷不见得那么无聊会盯着他,那些在旁边等着机会帮忙踩一脚的人可不少,防不胜防。
而且他也不想?回去看那帮人的嘴脸。
方霓想?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裹推过去给他。
宗政没接,表情肉眼可见的抽了抽:“什么意思?”
方霓尴尬
道:“没什么意思,你以前也帮过我的,算是还你人情吧。”
他一开始只是冷着脸不肯接,后来才像是是被她伤到了似的,瞪着她:“我还不至于要靠女人施舍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觉得自己好像下了一步臭棋。
这人那么骄傲,能拉下脸来愿意见她一面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她只能道:“对不起。”
宗政终究是别过脸去:“我彻底输了是吧,方霓?在你眼里?,我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失败的可怜虫,谈稷他赢了,方方面面都?赢了。”
他成功地毁了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
窗外微风荡漾,吹过湖边已然枯萎的芦苇荡。
宗政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怕自己一开口,是更加难堪的局面。
以前他就斗不过谈稷,只是心底觉得察觉也没那么大。
后来彻底撕破脸,他算是见识到了谈稷真正的手段。
他这样的人,永远知道怎么打击人才是最伤的。
沉默中?,方霓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没有回头,余光里?看到她慌慌张张地拿着手机站到窗边,又觉得不太?好,去了外面走廊里?接听:“喂——”
窗户开大了,风吹在身?上有些冷。
“不好意思,是个亲戚。”约过了几?分钟,方霓回来。
宗政不置可否。
他的沉默让气氛更加尴尬。
虽然知道是欲盖弥彰,但他不回应,让她的欲盖弥彰显得更加拙劣。
方霓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但来都?来了,她只能做到底:“以后要保重。”
宗政扯了下嘴角:“谢谢。”
方霓要走了,拎起包包到门口,又驻足回头。
宗政绷不下去了,噙着泪仓皇地唤了她一声“霓霓”。
似乎此去再无相见之日。
方霓嘴唇嗫嚅,狠心攥紧包包回头离开。
还没到门口,包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破开,进来道修长高大的身?影:“阿政你约我女?朋友出来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呢,是不是不够朋友?”
宗政瞳孔收缩,扑到窗口就要越窗而下,手抓到窗框上却生?生?刹住。
底下也守了人,都?是便衣,里?三层外三层把这地方给围了。
不知道那么短的时间从哪儿调来的人。
谈稷一身?烟灰色西?装,外面套了件同?色的大衣,脸孔和窗外和风雪一样冷寂,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边走边摘手套,递给一旁的随从,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他的随从一板一眼地对宗政说:“宗先生?,你可让我们好找。”
宗政知道大势已去,也不给面子,重新落座:“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难为你们主子这么大费周章地找我。怎么,没把北边翻个底朝天?”
谈稷含笑不语,涮了杯子,兀自给自己斟了杯新茶:“关局是老?陈的老?同?学?,这件事我也牵扯其中?自然不能摘干净,提供一些信息是应该的,举手之劳罢了。”
三言两语把自己撇得干净,宗政只是冷笑。
对自己的去留最关心的人非他莫属。
他的目光沉缓地落在方霓身?上,没有开口。他的眼神分明是失望、难以置信以及自嘲。
方霓如?遭雷击,不知道该说什么,背脊有些僵硬。
事已至此她说什么都?是徒劳。
刚才的那通电话,放宗政眼里?似乎成了她通风报信最好的佐证,可那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电话。
谈稷打来时,她还以为他在北京。
电话里?他语气如?常,询问她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她心虚,徒劳编着理?由,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端倪。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谈稷早就知道她去干什么了,他将计就计,不过是利用她找到宗政而已。
他说他要去拜年,可能要好些日子不回来,让她勿念。
仔细想?来,这话难道就没有什么诱导?
或许,还有别的考量。
比如?让她亲眼来看一看,宗政此刻狼狈的模样,绝了她的心。
她好像第一天认识他。
谈稷却没看她,低头喝一口茶:“聊聊?”
宗政泰然自若地笑了笑:“我还有的选吗?”
方霓被谈稷身?边那个脸很生?的随从给“请”了出去。
门在她面前无情地关上,门内最后的画面是两人隔着桌对坐的画面。
两人表情都?很平淡,仿佛回到从前。
他们喜欢一起喝茶、下棋、聊天,无所不谈,有时候还会互相损上两句。
那时候,她杵在一边才像个融不进去的陌生?人。
“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最近过得可好?”谈稷替他斟茶,茶壶高高拎起,水流准确无误成线状灌入杯内,没有溅出一滴。
宗政似笑非笑地望着逐渐被灌满的杯子:“劳您关心了。”
两杯相碰撞,谈稷收回,低头饮了:“跟我回去吧。我也是关心你,在外面朝不保夕的,多少人想?整死你啊。”
“最想?整死我的不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