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皎一行人被安置在官舍,她居住的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儿。
院子不大,胜在干净整洁,并且还有一间小小的庖厨。
一名姓胡的婆子被安排过来伺候,陈皎信不过外人,把她打发了回去。
马春在屋里整理床铺,陈皎站在院里看天色。
草长莺飞二月天,正是万物勃发的好时节。
她喜欢春日,喜欢万物复苏的新气象,更喜欢这片广袤大地上种出来的生机。
当天晚上郑县令要设宴接风洗尘,被陈皎以车马劳顿为由婉拒了。
郑县令猜不准她此行的目的,心里头忐忑不安。
刘县丞私下里跟他出主意,说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次陈九娘带来一百兵,可见是要做些事的。
“大令还需早做打算,最好召集士绅们一起商议对策,省得手忙脚乱。”
郑县令点头,捋胡子道:“刘县丞所言甚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要出大事。”
刘县丞安抚道:“大令无需焦虑,不管怎么说,陈九娘不过是个女流之辈。
“她有什么要求,满足就是,若咱们应付不了的,便请示上头,上头总会想法子处理。”
郑县令看向他,提醒道:“这些日让衙门里的人把皮绷紧点,勿要出任何差错。”
刘县丞:“下官明白。”
郑县令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那女人跑到这里来种什么地。
更荒谬的是淮安王竟然允了,不但允了,还许了一百兵。
简直匪夷所思。
翌日陈皎亲自来了一趟衙门,县衙的差役们严阵以待。
这会儿郑县令还在忙事,是刘县丞应付他们。
陈皎跪坐于榻上,端起茶盏,看向刘县丞道:
“刘县丞什么时候得空了,替我把魏县的户籍和田地报与吴主记,我想了解一下县里的户籍人口和田地情况。”
刘县丞毕恭毕敬道:“九娘子且给下官一日期限整理,至多明日便可把账册处理妥当。”
陈皎点头,“如此甚好。”
说罢又问起当地的特色,好吃的或好玩的,想消遣一番。
刘县丞忙一番介绍,陈皎听得很认真,让他紧绷的心情得到纾解。
一行人并未在县衙耽搁得太久,陈皎趁着天气好,去了一趟城郊。
南方丘陵地带,大山多,不比北方平原。因着这些年南北交融,不论是手工还是人文,都得到飞速发展。
这边普遍以种植水稻为主,年产量并不高,亩产不过两三石,也就是两三百斤,且还是风调雨顺,深耕细作的前提下。
若是自家的地,扣除缴纳给官府的三成税收外,余下的才是口粮。
若是佃户,那就更艰难了,不仅要扣除税收,还得扣除租子,能得四成都不错了。
从古至今,不论在什么时候,底层老百姓都是被剥削的阶层。
县城周边有不少村庄,陈皎等人扮成普通踏青的百姓,身穿布衣,走进田间地头。
一些村民挽着裤腿,弯腰在田里栽早稻,瞧见这群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吴应中似乎不太明白陈皎为何来此地,捋胡子道:“老夫心中困惑,九娘子何故差刘县丞整理户籍和田地?”
陈皎眺望远处的山峦,回答道:“户籍,可看清一县的人口构成;田地,则可窥见该县的土地兼并。
“倘若此县老少青年皆有,田地也各有其主,那当地老百姓的日子多半还凑合。反之,则糟糕透顶。”
吴应中点头道:“此言甚有道理。”
徐昭忍不住插话问:“看清楚这两门有何用处?”
陈皎挑眉,“用处可大了。”
她并未细说其中的原由,倒是一旁的吴应中心中诧异,没料到她居然对地方的行政一针见血。
一行人惬意闲游,陈皎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有心走访乡里,在村头一农户家讨碗水喝。
那妇人倒是个热心肠的,端出方凳来叫他们坐。
她的婆母则有些胆小,抱着孙子警惕地打量这群人。
现下家里头的男人下地去了,公爹是石匠,在外干活,他们有自己的田地,日子勉强还能过下去。
陈皎特别关心村里的田地情况,随口问了一嘴。
妇人是个健谈的,八卦道:“咱们村里地最多的是村尾的秦家,祖上留下来一百多亩地,这两年陆续卖了不少。”
陈皎好奇问:“何故卖掉了?”
妇人一边缝补衣物,一边说道:“前两年他家的独子闯了祸,吃醉酒打伤人,入了大狱。”
陈皎轻轻的“哦”了一声。
马春好奇插话问:“打伤人就要卖田产吗?”
妇人摆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伤者是隔壁村的,胳膊骨折了,养了几个月便好的。
“不过当时秦家态度不好,那边报了官,秦小郎君入了狱,秦家赔了不少钱。”
陈皎问:“秦小郎君入狱还没出来吗?”
妇人露出微妙的表情,“进去的肥羊,哪有这般容易放出来的?”
陈皎:“……”
吴应中听到这话,也不禁八卦起来,“合着坐牢还有门道儿不成?”
妇人微微停顿手上动作,“嗐,里头的门道儿可多着呢。秦家自个儿都说了,那大牢就是个无底洞,悔不当初。”
坐在树荫下的婆母忽地提醒道:“三娘莫要碎嘴。”
妇人不以为意,“这事儿村里头都知道,没什么好遮掩的。”
她这一说,陈皎等人全都露出八卦的表情。
坐牢还能坐出什么花样来?
见众人兴致勃勃,妇人同他们唠起中间的猫腻,说道:“我听秦家说了,那大狱里头也分了三六九等。”
陈皎:“此话怎讲?”
妇人严肃道:“听他们家说,如果家里头条件好些的,愿意使钱银与狱卒,关押的牢房就有窗,人数也少些。
“若条件再好的,则分给单间关押,不仅如此,伙食也好上许多。
“若是家里头穷,使不出钱银的,便只有关到大牢房。听说多的时候有几十人,吃喝拉撒都一个地儿。
“人多了,总免不了磕碰,有人受不了,就会求狱卒通知家里人想法子走门路。
“像秦家,小有家底,且秦小郎君又是独子,哪里受得了苦头,这才一回又一回往牢里砸钱银。”
众人听得乍舌,这狱卒可是肥差。
马春也长了见识,调侃道:“那牢里头可得盼着有人进去才好,这样才能生意兴隆。”
这话把妇人逗笑了,摆手道:“咱们平头老百姓最怕官了,谁若是摊上了官司,那可不得了,甭管大小,不死也得脱层皮。”
吴应中抨击道:“这委实不像话,不论犯事轻重,皆论钱银求待遇,还做出一门营生来了。”
妇人:“这位老丈倒是说了一句公道话,以前我们哪知里头的门道,还是从秦家那里听来的,他家可深受其害。”
人们就坐牢这门营生七嘴八舌议论。
陈皎不禁生出些许感慨,她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情形有些熟悉,因为清朝的方苞曾作《狱中杂记,讲的就是大狱里头的万象。
跟妇人讲的情形相差无几。
有道是真正的强者从不抱怨环境,那帮狱卒简直是个人才,搞出群租房和公租房的概念来。
陈皎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这门营生是可以财源不断的,只要有人进来,就有羊毛薅。
钝刀子割肉细水长流,可比一次性捞钱滋润多了。
一行人在院里坐了好一会儿才离去,路上马春说道:“这县衙可真够黑的,照这么一来,大牢里永远都不会缺人。”
徐昭不以为意,背着手接茬儿道:“倘若当官的就靠俸钱,只怕都得去喝西北风。
“你也不想想一个衙门若要周转,手里头养着上百的书吏、车马、差役、伙食,哪样不要钱?
“要知道上头发放的那点俸钱是定了人数的,额外超出的全靠县令自己捞来补贴。
“这还算不得什么,一些新上任的,刚去地方就欠了一屁股债,哪怕知道是前任留的窟窿,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自个儿想法子填了。
“一层剥一层,已经是官场里心照不宣的规则了,没什么大惊小怪。”
他说话的语气极其平静,对这个腐朽的王朝早已看透。
陈皎却听得触目惊心,照这么个套路玩下去,惠州迟早得完蛋。
“徐都尉你可莫要唬我,咱们惠州都这般黑吗?”
徐昭冷哼,“九娘子问问吴主记,他年纪大,看的事情多。”
陈皎看向吴应中,他没有吭声。
算是默认。
气氛一时变得沉闷,也不知过了多久,吴应中忽地问道:“九娘子来魏县是为种地,老夫实在不解,你要如何种地?”
陈皎默了默,“你猜。”
吴应中:“……”
徐昭心中也憋着疑问,却未问出来。他和吴应中对视,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调一百兵来呢?
肯定是要搞事的。
第二天下午刘县丞把魏县的户籍和田地档案送到官舍,供陈皎查阅。
马春看着几只木箱,不由得头大,问道:“合着小娘子是要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都看完呐?”
陈皎揭开箱盖,看着存放得整整齐齐的蓝皮账册,吩咐道:“去把徐都尉和吴主记寻来,我一个人看不了这么多。”
马春应是。
待她退下后,陈皎随手捡起一本户籍登记翻阅。
昨日大狱里头的情形就已经让她长了见识,她还想看看魏县还有什么惊喜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