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王爷家也没有余粮啊
乞活贼有“法术”破城的消息在城中不胫而走,各种说法有鼻子有眼。
街道暗巷,客栈酒肆,农贸市集,都有无心者、有心者传播乞活贼的流言。
有人说乞活贼使的一手“画皮易容术”,三百人扒下官军的脸皮给自己换上,险些骗过城东的陈总兵。
有人说乞活贼修炼邪术,将全身血水炼成火油,只要榨取友军的鲜血便能使出三昧真火融化石头钢铁。
还有人说乞活贼死士是朱明立国两百余年,冤死贫民的怨气所化的妖孽,此次修炼成人形,便是要报仇雪恨杀光所有权贵。
当塘马发现乞活贼主力的情报传入城中,原本就濒临崩溃的官兵士气瞬间引爆。
陈洪范调集麾下数千步骑要求城北开门,临时提拔的一位副总兵也跟着要走,不到一日便有万余官军拥挤在城北。
要不是监军极力阻拦,这一万多官兵怕是已经出城,向北直奔开封。
部众闹着要走的消息传到李仙凤耳中。
“什么!”巡抚老爷心头一惊,只觉全身一震,四肢变得僵硬起来。
城中两万余卒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有六七成兵马抗命欲出?
“市面上都说乞活贼有高人相助,使出的三昧真火能把铁闸门烧穿——三百人被困死在瓮城,也能烧坏闸门逃出去。
在下本以为是无稽之谈,亲眼去瞧了才知道是真的。”
一位幕僚言之凿凿,满脸坚定,就像关云长说亲眼看见曹操轻松斩杀百人一般笃定。
另一名文官当即驳斥,“一派胡言!不过是丘八不能尽力的粉饰之言你也信?三百贼寇被封死在瓮城插翅也难逃,可他们却逃了,为何?定是有人指挥不力,忘封了闸门才放跑了贼寇。”
“依我看,八成是当日守将与贼寇达成默契,收受了贿赂才放跑贼寇,后为了免除责罚才编出荒唐的‘三昧真火’谣言——这天底下哪有仙人妖魔!
至于那闸门的缺口,就不能是他们事后砸出来的么?”
“可缴获来的粮袋装的都是泥土。”
“便是那厮偷梁换柱,命心腹亲兵以土换粮。若不狠狠惩戒丘八一番,他们日后再跟贼寇眉来眼去还了得?”
“说的没错!近来丘八们见贼寇并起,朝廷多有倚重,愈发嚣张跋扈。平日里别说一员参将,就是一员总兵见了我们也要行大礼,如今区区一个游击也敢在面前蹬鼻子上脸,这成何体统!”
“咳咳……”巡抚老爷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议论打断,“陈洪范指挥不力,我定会参他一本,但眼下乞活贼主力不日抵达,还需要丘八们用命杀贼、坚守汝宁,不能苛责太过。”
当然巡抚不敢动真格的原因——
他因为豫南一战,被陛下责问、戴罪立功。
尽管他的权力并未变化,但在武将面前的威压大损,时常有统兵数千的总兵、副总兵阳奉阴违,甚至是曲解、拒绝执行他的军令。
而仅有一支标营嫡系的他又不敢杀鸡儆猴严肃军纪,害怕激起兵变,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当前局面。
巡抚沉吟片刻,冲着户外大喊一声,“方世豪!”
统领四千标营兵马的副总兵立时走进厅堂,单膝跪地,“末将在!”
“本抚命你手持令箭,督促陈洪范等人带兵回营!若有人不听号令……”李仙凤犹豫片刻,还是没能放出狠话,“本抚一定参到御前。”
“末将领命!”
看着副总兵走出厅堂,李仙凤又选中知府,命其责问陈洪范当日“纵贼之过”。
李仙凤也不是要问罪总兵,只是暗示对方交几个倒霉蛋出来顶锅。
如此一来总兵没受到责罚,巡抚“秉公执法”面子上好看,苦的也只是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丘八,堪称一举两得。
当然仅仅安排这些是不够的,还需给将士们发一波厚赏提振士气,否则难以抵挡来势汹汹的乞活贼。
李仙凤手里头的军饷紧缺,维持饷银不断都够呛,那么在这汝宁府城谁最有钱?
士绅和藩王。
他不能像乞活贼一样挥刀砍死所有权贵,把他们的钱财田亩逐一充公,因为做完之后他自己就先被海量的弹劾淹死了。
他只能舔着脸,像个衣冠楚楚的“乞丐”向这些有钱人请求资金援助。
李仙凤申明利害关系,号召大户捐献钱粮激励官兵,招募更多民壮充实城防。
若是乞活贼攻破汝宁,以乞活贼高举的“劫富济贫”口号,诸位贫民百姓或许可以幸免,但诸多富户士绅绝无幸免之理。
一名本地树大根深的士绅却婉言拒绝,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侥幸心理。
他们表示贼寇不愿裹挟百姓,纵使沿途县城不战而降,等他们抵近汝宁城下,那点贼兵也困不死汝宁全城,兵员与粮草还能偷偷运输进城。
有人带头发言拒绝“助饷”,其他士绅便开始努力表演。他们诉说今年收成不济,佃农饿死逃亡甚多,朝廷加派繁重,而前任巡抚因为筹粮剿贼的事,已经对本地筹措过数次钱粮,就算是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士绅还说汝宁城高墙厚,绝不是豫南几个破落县城能比的,一群刚放下锄头的泥腿子哪懂得行军打仗,攻城略地?
先前豫南战败,只是一些官兵喝酒误事,让贼兵侥幸大胜罢了。
李仙凤知道这些人是在哭穷,今年收成的确不好,但绝没有一蹶不振的地步。
诸位士绅大户家里必有相当规模的钱粮储备,每户出个百石粮食,千两银子渡过眼前的难关足矣。
可他们一个个千两、万两的家业,竟连百两银子都不愿出,要是贼兵破城,他们纵使有万两家业又有何用?
只是慑于士绅大户背后的人脉关系网,巡抚老爷也不好强逼过甚,只能再费口舌劝说他们为民也是为己。
兴许是士绅们也觉得一毛不拔实属面子不好看,便你十两,我三十两的拼凑起来,数十家士绅大户本可以拿出四万两银子而不伤根基,到头来却只七拼八凑了四千两银子。
四千两能做什么?
均分给两万余官兵,每人都分不到二钱银子。
这年头河南一石粟米的价格已经涨到一两六钱,比过去八钱一石的价格贵出一倍。
陕甘一带旱情极为严重的区域,一石粟米飞涨到八两银子,已经沦为人间地狱。
崇王殿下更加抠搜,他一家相当数十家士绅的总和,被李仙凤再三劝说惹烦了,才不情不愿地掏出二千两银子,就这还是一脸“我竭尽全力”的为难模样。
李仙凤再劝说几句,藩王便要变脸大怒,斥责李仙凤身为一省长官,却不自己解决问题,尽想着从别人手里扣钱。
就算打退贼寇立下功绩,他崇王又有什么好处,当他藩王是好欺负的么?
李仙凤简直快被气笑,心说打退贼寇保你全家性命与财产,还不是好处,那天底下就没有好处了。
崇王殿下在河南省内多有庄田,还有家奴在周边府县经营店铺,每年收入数不胜数,就算掏出三万两银子也绰绰有余。
至于有人说藩王的“年禄”屡遭拖欠,藩王也没有余粮度日,都是愚蠢屁话。
宗室底层被拖欠禄米确实过的很苦,但也只是底层而已,中上层,乃至藩王这种顶级宗室会缺米少银?
用屁股想想也知道,藩王要是没钱,两百多年哪里能诞生那么多宗室子孙,全是妖怪变出来的么?
光是河南一省就被分封七王,挤占的田亩不知多少。
“若是贼寇打破汝宁,殿下阖家性命财产如何保全?”
李仙凤冲着藩王离去的背影大吼,但后者像是没听见似的,逐渐加快步子。
李仙凤再想求见藩王,就被告知藩王生病,近期暂不见客。
糊涂!糊涂!贪婪至极!
李仙凤被气得脑袋疼,却又无可奈何,藩王殿下都是当今重视的“香饽饽”,他也不敢强迫。
无奈,他只能先将六千两银子发下去提振士气再说,六千两均分到两万余士卒,每人大概可得两三钱。
……
某天早晨,听说上面发赏的士卒们美滋滋地前往校场集合。
每一笔赏钱先发给小兵的大领导,然后由大领导的亲兵发给小卒。
士兵们排成稀稀拉拉的长队,偶尔有威猛的兵卒喝令兵卒让开,自己带人插进去。
当前面的小卒陆续离开,轮到猛男领受赏钱。
他接过一颗银豆子,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他捏着微小的银豆询问,“这多少银子?”
“一钱?”猛男有些不悦,一把揪住分银小兵的脖子,“一钱银子连一斗粮都买不到,你特么糊弄谁呢!”
“不许闹事!”参将的亲兵拔刀走过来,猛男只好瞪着对方缓缓退回。
诸位此类的叫骂声与冲突声不时发生,几乎每一个将领麾下的将士都心生不满。
唯有标营守备林登万』麾下的士兵拿的最多,每个人分到五钱银子,听说原本也是一钱银子,但林氏三兄弟自掏腰包,将部分俸禄拿出来分赏给麾下一千士卒。
两相对比之下,官兵们更加愤怒,甚至有流言说,抚台老爷实则募捐到六万两银子,若是全数分给每个小兵,人人可得二三两。
可眼下他们只有一钱银豆子,这缺失的一两多去了哪!
“老子给这帮达官贵人卖命守城,他娘的就给我们发这个!”一员游击愤怒抛出银豆子砸向墙面,旋即扭头看向一旁主位上的男人,“大帅,干脆开城降了乞活军吧!”
主位上的男人身子微微前倾,在烛光下露出完整的面容,不是总兵陈洪范又是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