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尾随在后的明军像是被饿狼吃掉爱犬的猎人,撵着清军追杀数百里,后者被迫遗弃大量兵甲、辎重减轻负重,提高逃跑速度。
明军接连追杀三日后退却,部分外藩蒙古贝勒带着人马消失,包衣奴才死的死,逃的逃。
直到逃入一片安全地带,豪格与一干王爷才有心思检点人数与装备。
抛开进攻朝鲜的多尔衮、济尔哈朗不谈,满蒙汉八旗仅剩四万七千九百六十四丁口,尚有女眷子嗣的丁户不足两成,未成年男丁在逃跑路上几乎死光,包衣奴才所剩数量不足五千。
豪格一想到昔日满蒙汉八旗,外加外藩蒙古的总丁口超过十八万,包衣奴才丁口更有二十余万,再看看如今——
大清的疆土与人口如同落地的陶罐四分五裂,再也撑不起帝国的名号,只能勉强做一方草原可汗。
算上带着一同逃跑的牲畜,军中存粮勉强能吃半年,超过半年就得吃自己的备用马匹,甚至吃自己的战马。
漠北漠南草原虽然广袤无垠,却产出不了多少粮食养人,这也是为什么游牧部落始终涨不起人口的原因。
若是草原遭遇灾害,大量牧民就得挨饿,牧民想活命就要南下去抢劫粮食和人口。
游牧民族与农耕文明的世仇由此注定,直到迭代的科技发展出高效的杀人武器,才使得游牧民族变得载歌载舞。
豪格望向支起的大帐,他刚刚与王爷贝勒联手将皇阿玛抬进去。
皇阿玛的气息很弱,方才恢复了些许意识,但喝了碗粥便再次昏睡过去。
赌上一切的大决战惨败,大清帝国彻底元气大伤,难有重振旗鼓的可能,文武们再次陷入迷茫的混乱。
一个国家处于上升时期,矛盾冲突都能被掩盖在脚下,可当国势渐颓,可供分割的利益越来越小,矛盾冲突便会浮出水面一发不可收。
各贝勒、固山额真之间的争吵愈发频繁,豪格只能以太子的身份前去裁决。
什么他抢了他的驮马,他夺走了他的包衣奴才,他与汉人王爷发生争吵,满蒙汉之间压抑已久的矛盾……
豪格曾经也掌管过大清户部,但都没有今时今日繁琐累心。
草原上的寒风呼呼得吹,临时营帐内的包衣奴才冻得瑟瑟发抖,数日过去已经有上百人冻伤。
就在大伙觉得是时候分家各奔“前程”的时候,皇帝所在的帐篷打开了。
黄台吉把帐篷的帘子掀开一线,望向西边的落日。
他曾经很喜欢看落日的晚霞,那霞光仿佛给天空披上一层红金相间的纱衣,但现在这落日仿佛是他的身体,一旦落下去就再也升不起来。
眼见黄台吉苏醒,一众王公大臣纷纷簇拥过来,许多人眼角含着泪水,像是目送一个死人的棺材抬向墓地。
大伙都知道杜家屯惨败,并非皇帝战略失误。
纯粹是黑旗营战兵太过凶猛,仅靠战术与单兵能力,就把万无一失的战略砸碎。
大伙们满脸愁苦,或泪流满面,对着这位引领他们进步十余年的皇帝说出祝福的话语,希望他能恢复身体好起来,带领他们再造辉煌。
黄台吉露出慈祥的笑,对一众熟悉的脸庞挥手点头。
他示意部下牵几匹马来,要跟豪格,与其他爱新觉罗的家人出去说说话。
他的气力似乎比杜家屯决战时要恢复许多,连步行走路都无需旁人辅佐。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带来的假象,皇帝陛下举手投足之间都在燃烧生命残烛。
皇帝与一干王公踏上战马。
他拍了拍鳌拜的肩,后者的眼泪夺眶而出,“给朕办最后一件差事……”
鳌拜听令照做,用绳索把皇帝的双腿与马腹捆绑在一起。
满清的皇家宗室们骑马出发,马蹄踏动的速度不快,也就比人类小跑要快一些。
豪格与黄台吉并驾前行,其他宗室落后一匹马的身位。
父子俩不谈生死,只谈大清的未来,“征伐朝鲜的多尔衮与济尔哈朗手握三万旗丁包衣,尽快派人去联络,否则被明军抢先一步攻入朝鲜,三万丁口就……”
“儿臣马上就去办。”
豪格的说话声夹杂着哭腔,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尽管父子俩的感情一直惨淡,但父亲人生的最后时刻,都在为大清谋划献策。
这份死都不屈服的精神彻底折服豪格。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皇帝不仅仅是大清君主,更是他熟悉又陌生的父亲。
“派些兵马继续远征索伦诸部,给我满洲八旗多补充一些丁口。”
“儿臣知道了……”
“你的妻女都死在盛京。你要挑一个强劲的蒙古贝勒,做他的女婿。我大清留不住辽东,却能在漠南草原站稳脚跟……”黄台吉没有扭头去看,但听见豪格哭腔声音,“不要悲伤,不要气馁,我大清虽然损失惨重,已不可能重回巅峰,但仍有咬下南朝肥肉的机会。”
豪格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回应的话,只能勉强挤出几声闷哼以表儿臣在听。
“南朝一部精锐在松锦损失半数,又在杜家屯损失惨重,已无精锐可战之兵,唯有倚靠黑旗营、背嵬军作战。
可黑旗营在南朝腹心,背嵬军在关外辽东,而南朝九边精锐几乎丧在松锦、杜家屯,一时间难以补充,宣大燕京必定兵力空虚。
你只要收拢部众等待时机,等到黑旗营或背嵬军谋反之日,趁着南朝内乱互相攻伐,你集结三万精兵破口南下,便能俘虏南朝皇帝谋求利益……”
豪格闻言微微一愣,好奇地望向满面疲态的父亲,“可是南朝依仗二部强军,怎会逼反他们?”
“关内之见闻,朕素有收罗。黑旗营憎恶贪官污吏、士绅豪强,视国家柱石如仇寇,而那背嵬军同样嫉恶如仇,甚至更加残忍暴虐,为官僚士绅所不喜。
此二部虽然作战悍勇,但如今立下复辽大功,已是功高盖主。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此二部不曾散财结交朝堂诸公,无人为其周璇美言,必为南朝诸公所忌。
朕料定不出一年,南朝皇帝与诸公便要着手削此二部兵权,若此二部为大忠,麾下兵员被朝廷分散各处,也犹如五指分散形不成合力,关内贼寇便能趁机做大。
要是此二部大奸似忠,依这些悍卒的性子必将闹翻南朝十余省。
若你趁南朝兵力空虚入关,俘虏他们的皇帝与太子。南朝群龙无首之下必定迎立壮年新帝。
然而南朝经历数次大败,中央权威已衰,新帝初立尚无威望,各地将领定然拥兵自重,应救不救,互相攻伐。
而南朝尚存乞活贼、闯贼未灭,又有西贼崛起,那到时偌大的南朝便是四分五裂的格局。
我大清或许不能入主中原,但是吃下燕云,或是西北一地还是绰绰有余,甚至可以拿下黄河以北之地……
若是关内混战十余年迟迟不能一统,你与你的儿子还有入主中原的机会。”
黄台吉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说的豪格头皮发麻,浑身冒汗,仿佛有一股热气灌入体内横冲直撞。
原本迷茫的惨淡未来瞬间变得振奋人心。
若是照着这条道路继续前行,他大清还有继续奋斗下去的目标!
豪格感慨真不愧是皇阿玛,哪怕是踏入绝境中的绝境,还能想出起死回生的战略。
可惜天公不作美,皇阿玛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若是老天再给皇阿玛假以十年,大清一定反败为胜入主中原!
说完自己献给大清的最后计策,黄台吉吊在心头的一口气散尽,整个人忽然萎靡下来,好似一朵被人触碰的含羞草。
黄台吉暗叹自己戎马一生,几乎就要实现一生所愿,可是老天偏要与他玩笑,破他入主中原的梦,如同凡人捉弄地上渺小的蚂蚁。
这一切都要怪黑旗营、背嵬军……
“既生大清,何生黑旗……”
黄台吉哀怨地叹出一口浊气,旋即深吸一口气冷气,为身体鼓舞所有勇气,扬鞭抽打胯下战马,马儿呼哧一声飞奔出去。
豪格与其他宗室见状,连忙一踢马肚,紧跟在皇帝身后,马蹄在身后溅起带水泥。
黄台吉好似回到年轻时候,跟着父汗骑着马奔驰在战场上。
他挥舞着马鞭,朝着天空发泄似的吼出最后的呐喊,仿佛呕出他的灵魂,“入关!入关!入关!”三声喝罢,黄台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看见远处浮现一个清晰的人影,那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
女人抱着不满周岁的孩童,冲他微笑招手,还有其他的女人与儿女站在不远处,甚至还有早已死去的大哥与父汗。
他们站在远处冲着他喊了几句无声的话语,旋即转过身朝着远方快步离开。
别走!
黄台吉伸手去抓,却总是距离亲人慢一步。
他抓啊抓,把所有琐事全都抛在脑后,将灵魂深处的气力都灌注到手脚,终于在下一个百步,一把抓住最爱女人的手腕。
女人对他点头微笑,旋即与他手牵手踏向远方。
行至半路之中,黄台吉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那方才还鞭马疾驰的骑手,早已趴在马背上没了声息,身后的豪格与大清宗室哭喊着追赶……
随着一阵寒风拂过地上干草,干草左右摇啊摇,发出的窸窣声响犹如谁在唱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黄台吉苦笑着摇摇头,在心中与自己的过往达成了和解,接着牵住女人的手奔向前方停下等候的家人。
这个男人在大金即将崩溃之际登上可汗之位,经过十余年励精图治,将一个部落联盟打造成强悍的封建帝国。
这位亲手缔造强大帝国的皇帝,就连死也是坐在马背上,一直奔向远方。
……
朱由检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陌生的屋顶映入眼帘,室内静悄悄的,唯有一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这里是哪?
朱由检的脑子一片浆糊,只觉得晕晕乎乎的,好似吃了一颗产生迷幻的菌子。
似乎是他下床的声音惊动旁侧打盹的人,他看见王承恩一脸茫然地站起身,旋即像是看到宝贝一般,惊喜地迎上来。
王大伴也在身边,难道他二人已经去了阴曹地府?
他连忙询问这是地府第几层,怎么不见牛头马面来锁拿。
“陛下,咱们都活着!是李将军率军救驾,打退了鞑子大军!咱们都活的好好的!”
“都活着?”
朱由检有些难以置信,伸手捏住王承恩的脸颊向外拉扯,只听后者发出讨饶的痛呼声,这才明白自己仍在人间。
他俩还活着!
他已经被大军护送到宁远。
朱由检忽然想起王承恩刚才所说,李将军率军救驾。
“李卿打赢了!”朱由检的声音在颤抖,抬起的手指虚指王承恩的嘴,期盼对方说出更多暖心的话语。
“是啊陛下,李将军以少胜多打退鞑子数百里,阵斩两万三千四百鞑子首级,又是一场大捷!”
王承恩又继续低着脑袋汇报诸多文武报来的细节。
王承恩绘声绘色的表演,仿佛复刻一场精彩绝伦的大决战,说的精彩之处,还会假装自己是威武的大将军高举长矛,将敌人挑翻在地,一会又假装自己是讨饶的鞑子,一字一句尽显怯弱卑微。
王承恩的精彩演绎恍若一枚炸弹在朱由检脑中炸开,闹得他颅内嗡嗡作响。
双手反复握拳松开,朱由检闭上双眼品味大捷的细节,急促地吞吐着呼吸,像是差点溺死的落水者爬上岸边,拼命呼吸新鲜空气驱散窒息感的阴影。
他活下来了,奴酋败了!
“好!好!好!”朱由检连呼三声,旋即高举双拳,如同考了满分得到嘉奖的孩童兴奋呼唤,“朕把东虏酋长黄台吉打败了!朕把皇爷皇兄都没能收复的辽东收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朕把东虏都打败了,我大明天下无敌啊!”
“陛下洪福齐天,今日收复辽东已是功盖汉唐,天下万民都会传颂陛下的威名……”王承恩挤着五官弄出一抹讨好的笑。
“哈哈哈哈哈!”一想到名留青史,朱由检就笑得合不拢嘴。
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试探性地环顾室内一圈,“朕的心腹爱将李卿何在!他明知敌兵势众,还要冒险救驾!李卿不负朕,朕亦不能负他!快传李卿,朕要当面赏他!”
“回禀陛下……”
王承恩将文官告知的消息复述一遍,原来李卿心怀陛下安危,申斥文武把陛下护送回辽西安全之地,自己则带领数万兵马重返辽东,追杀周边地区的鞑子余孽。
只为有朝一日给陛下献上稳定且安全的辽东。
“李卿刚历血战,又要疲于奔命,真是大忠臣啊!”朱由检仰天长啸,眼中泛起热泪打转。
他真的,我哭死。
“李卿为朕效忠卖命,不知付出多少血汗。复辽救驾之功并赏,朕给他一个公爵想必能无人有怨吧!王大伴你觉得呢?”
“啊?”王承恩神情一缩,忙不迭表示自己只是皇帝家奴,不敢妄议朝政赏罚,还是请来诸位大臣共商国是吧。
于是朱由检盛情之下接受了这条提议,宣布在宁远召开一次临时赏罚大会。
即便南路军将士的功劳毫无争议,还是有大臣鸡蛋里挑骨头,表示加封李牧国公爷太过惊骇。
自嘉靖朝以来,以军功封爵的文武官将少之又少。而爵位毕竟是可世袭的,不可轻易赏封出去。
即便有文武可以因功封爵,也要用一些虚衔压一压,以免赏无可赏。
谁料朱由检一开口不是伯爵赏格,居然是公爵,连背嵬军主帅也要加封侯爵。
文臣义正言辞地提出,“奖赏太厚未免大涨武夫胃口,眼下我大明精锐折损大半,几乎无人可用。
关外东虏虽平,但关内流寇日渐做大——闯贼打着‘不纳粮’的口号已夺关中三府,韩王一家被杀。西贼也攻入江西。
无论关外鞑子余党,还是关内流贼四起,都需要仰仗黑旗营、背嵬军两部悍卒。
可若是李将军、章将军日后再立奇功,陛下如何赏赐?
赏赐少了,武将心中生怨,徒增不臣之心,若是再要厚赏,难道要给李将军裂土封王吗!
要是给李将军封了郡王,他麾下士卒日渐不满,期盼再进一步夺了这天下,到时陛下还能到哪去?
此乃臣的肺腑之言,肯定陛下三思啊!前宋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历史之鉴犹在眼前啊。”
朱由检心中忽然咯噔一下,似乎不经意间打开一扇他一直刻意回避的大门。
又好像是量变引起质变,过去他不想在意的问题,已经严重到他视而不见也无法回避的程度。
无论是黑旗营,还是背嵬军都已膨胀成庞然大物。
朱由检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但终究会陷入“不用他们用谁平贼”的尴尬境地。
用错了督抚猛将又会再败,而大明这座破屋子还能经得起几次大败?
可要是继续用此二部强卒,这大明江山迟早变换颜色,不管姓李,还是姓章,都跟他老朱家再无半点干系。
一想到杜家屯上吊的悔恨也许会重演,朱由检便竭力压制对功臣的愧疚。
不是他不想赏罚分明,实在是良将功高盖主,使他不能不防。
于是他这一次妥协了,只给章献忠加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虚衔,世袭辽阳千户,给李牧加封忠义伯,终身不世袭,世袭锦衣卫百户,年俸一千石。
至于如何处置愈发“膨胀”的二部实力,他还需要好生想想。至少在二部彻底稳定辽东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望着屋外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朱由检心中暗叹——
李卿,章卿,非朕不信任你俩,而是为了保全你们的性命,不得不为你们考虑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