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民的突然出现, 让厂长牛恩久相当恼火。
前阵子的火灾是敏感话题,他巴不得把这件事赶紧掩饰过去,而刘汉民这王八犊子竟然闹到省厅领导跟前来了!
他索性当着众人的面说:“对于刘汉民反应的情况, 厂领导班子相当重视。可他空口白牙说是何副厂长让他提前离岗的,而当天的值班表上, 没有他的任何出勤记录。何大力同志已经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了, 这让我们找谁求证去?”
副厂长蒋文明跟着附和:“要是放任他打着老何的幌子, 为自己开脱, 那事故的其他责任人是不是也可以如法炮制,将责任推到已经不能开口的老何身上?”
刘汉民拽过躲在他身后的男人, 辩解道:“当天离岗的不只我一个人, 我和老郭都是听了何副厂长的话才离开的, 而且我俩都被厂里开除了!”
在场众人都没言语。
还是那句话, 死无对证。
谁能保证不是这两人沆瀣一气,将责任推到何厂长身上的?
刘汉民看向不为所动的孙处长, 焦急道:“领导, 你可以去查查以前的出勤表, 我刘汉民自打当了这个安全员, 向来坚守岗位, 从没有一天离岗过!2.27那天听了何副厂长的话回家过节, 怎么就正好发生火灾了?”
“你当安全员也才半年吧?”牛恩久轻哼一声, 对孙处长和叶满枝说, “刘汉民一直将矛头指向何大力同志,但是上级对老何的事情已经盖棺定论了, 他就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牺牲的。刘汉民总往老何身上泼脏水,让人家的家属情何以堪?老何家属已经来厂里抗议过好几次了。”
厂里刚给何大力开过追悼会,还号召全厂职工学习何副厂长奋不顾身抢救国家财产的精神。
想说何大力有问题, 那得有确凿证据。
刘汉民拿不出任何有力证据,只管空口白牙说是老何让他回家的,这让厂领导怎么处理?
牛恩久看了眼手表说:“时间不等人,一会儿还有全厂职工大会。刘汉民,你不是想告厂领导的状吗,我绝不拦着你!你回去写份告状材料交给我,我亲自将材料送到省领导的手里!”
刘汉民:“……”
厂长当着孙处长和厂领导班子的面保证,为他告状提供便利。
然后,招来办公室的小干事,将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不速之客劝走了。
叶满枝心想,牛恩久当了这么多年的厂长,处理这种突发状况还是很有经验的。
他那番话说得坦坦荡荡,表现得光明磊落。
但刘汉民已经被厂里开除了,经过今天这一出,下次能否进入食品厂的大门还不好说。
将举报厂长的材料,递到厂长手里,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叶满枝神色如常地吃了一顿欢迎宴,并没有被这个小插曲影响。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她刚上任第一天,太过关心这种举报厂领导的事,会将自己置于其他厂领导的对立面。
没摸清食品厂这潭水的深浅之前,她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
孙处长对食品厂的烂摊子心有余悸,生怕再跳出来一个告状的人。
在食堂吃过欢迎宴,就匆匆前往厂礼堂,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读了厅党委对叶满枝的任命。
此时的叶满枝已经整理好心情了,她微笑着站起身,在全厂职工面前亮了相。
“同志们,接到上级任命的时候,我心里紧张又激动。为了今天的见面,我写了好几个版本的发言稿。”叶满枝晃了晃自己手上的稿纸,笑道,“不过,真正站到第一食品厂的厂区里,有机会与大家面对面交流以后,我又不想念发言稿了,今天只想跟广大工友们说几句真心话。”
“刚才孙处长向大家介绍了我的基本情况,说我是大学生,之前是省工业厅的干部。但我想强调一点,我其实与在座的很多同志一样,出身工农阶级。我的老家在滨江市通兰县红星人民公社东河村大队,我的父兄都在工厂车间的第一线工作。我可以很骄傲地说一句,我是工农阶级的女儿,是农民和工人养育了我,是国家培养了我!”
台下的工人们拍手鼓掌,为这位同样是工农阶级出身的副厂长献上掌声。
叶满枝笑道:“对我来说,滨江第一食品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存在。为什么这么说呢?”
“咱们厂生产的滨江牌黄桃罐头、滨江牌美味黄瓜、长城牌清蒸猪肉罐头、冰花牌饼干等等等等,对我来说都是高级货,小时候只有生病了,才能央求着父母给我开个水果罐头吃。”
工人们与有荣焉地鼓掌。
毫不夸张地说,第一食品厂生产的产品,放在商店里都算是“奢侈品”。
作为食品厂的职工,每天能接触到这些“奢侈品”,偶尔还能从厂里买些残次品回去打牙祭,让他们在亲戚朋友间相当有面子。
厂里上马的任何新产品,都能成为家庭聚会聊天的谈资。
食品厂职工的日子,其实是相当滋润的。
当然了,这是在那场大火发生之前。
各种罐头产品是食品厂的重要支柱。
厂里最大的四间罐头车间,被一把大火烧光,灾后重建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大多数工人都停工待产了。
有人在台下感叹:“哎,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喽。”
“昨天听说新厂长是从工业厅下来的,我还挺高兴的。到时候可以让厅领导拨款,给咱们购买新设备。”旁边的人小声嘀咕,“但这叶厂长是个女的,还这么年轻,估计在上面说不上什么话。”
前排的女工回头反驳:“女的怎么了?我看女厂长挺好的,叶厂长还是咱工人阶级出身呢!妇女能顶半边天,少瞧不起我们女同志!”
台上叶满枝的讲话还在继续。
“第一食品厂刚刚经历过一场伤痛,作为老滨江人,我与在座的各位一样心痛。刚刚入场时,我听到有的老同志问,工业厅怎么派了一个女娃娃来当厂长?这么年轻,能把厂里的工作抓起来吗?”
叶满枝笑道:“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样的老生常谈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一些比较直观的事情。滨江光明煤炉厂的名字,不知大家听说过没有?”
台下有人点头,有人眼神放空。
“没听说也不要紧,咱们全市40%的蜂窝煤炉子都是这家工厂生产的,很多同志家里正在使用的蜂窝煤炉子可能就是这个厂的产品。”叶满枝自豪道,“而我是这家煤炉厂的第一任厂长!”
哇——
看来新来的副厂长还是有些东西的。
最起码有过当厂长的经验。
“来咱们厂上任之前,组织部门找我谈话,问我对第一食品厂的发展有什么看法,对灾后重建工作有没有信心?”
“我当时的回答是,我看好第一食品厂的发展,对重建工作非常有信心!”叶满枝严肃道,“这番话并不是客套话,也不是喊口号。”
“2.27火灾那一晚,我就在咱们第一食品厂的火灾现场。大火发生时,咱们厂的很多职工,不顾个人安危,想要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火场抢救国家财产。”
“一部分同志可能对我还有印象,我那天把一个名叫方裕的男同志骂了一顿,以防发生二次爆炸,阻止大家进火场冒险,双方因此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虽然过程不太愉快,但我内心还是相当佩服的。”
“咱们厂里有一批方裕同志这样,以厂为家,一心为公,坚决保护国家财产安全的同志,拥有这样的意志、决心和行动力,咱们何愁完不成灾后重建工作呢?”
经她提醒,那天在火灾现场的一些职工终于想起来了。
“我就说嘛,瞧着叶厂长有点面善!原来她就是那晚那个!”罐头车间的一个小班长后怕道,“幸亏当时听话,没进火场抢救设备。要不然这会儿就该跟何厂长作伴了。”
“嘘,别胡说!”
台下职工议论纷纷,而坐在主席台上的几个厂长则心思各异。
别看这新来的叶厂长年轻,但是刁买人心的手腕儿可真不一般。
先说自己是工农阶级的女儿,又说自己当过煤炉厂的厂长,有相关领导经验,这会儿又把火灾当晚的事情搬了出来。
还没正式上班,先靠着火灾当天的共同经历,与工人们拉近了距离。
叶满枝站在话筒前继续着发言。
“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滨江开埠时期。从最初那个十几人的罐头小工厂,到如今的千人大厂,咱们走了半个世纪之久,承载了滨江人民几代人的记忆。”
“食品厂脱胎于曾经的小罐头厂,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经历过战火和硝烟,经历过萧条和破产,甚至有很多老工人经历过伤痛和牺牲。”
“解放后,咱们厂的第一个生产任务是为抗美援朝提供军需物资。全厂职工在危机时刻顶住压力,克服困难,发扬爱国主义精神,为前线战士提供了大量的军需罐头。”
“咱们最近正在经历的伤痛,曾经那间小罐头厂也经历过,但是,面对这些苦难,咱们第一食品厂可谓是披荆斩棘,全都挺过来了。”
“作为全省唯一一家省属食品厂,滨江第一食品厂是一个拥有红色印记,拥有革命传统,拥有自力更生、顽强拼搏精神的集体!”
“同志们,”叶满枝语气振奋道,“还是那句话,我很看好咱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发展,咱们有方裕、杜晨、蒋桂梅,这样不顾个人安危,一心为厂的好同志,也有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和强大精神力量。只要大家肯干,咱们就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没有过不去的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