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枝对那每吨四百块的差距耿耿于怀, 念念不忘。
临近下班时,她往研究所打了一个电话,让吴峥嵘尽快回家, 顺便把小崽接回来。
听说有要事相商,吴峥嵘没耽搁, 将手头的工作交给老周就去了幼儿园。
结果等父女俩匆忙走进家门时, 面对的就是一桌子肉菜。
准确的说, 是一桌子用午餐肉做的菜。
“小叶厂长, 咱家提前过年了吗?”
“哈哈,提前演习。”叶满枝问, “今天喝白的还是喝啤的?”
家里有好菜的时候, 他俩总要小酌一下, 入冬以后一般就是喝烧酒。
但午餐肉是洋玩意, 配啤酒可能更搭调。
吴峥嵘将小崽身上的军用水壶摘下来,把里面的水倒干净, 又重新给她挎上。
“吴玉琢同志。”
“到!”
“向后转!目标国营八一饭店, ”吴峥嵘将一顶挺大的雷锋帽扣到她头上, “去打壶啤酒回来。”
吴玉琢加入儿童团以后, 每天接受共产主义教育, 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会儿听到爸爸郑重其事地给她安排了任务, 心里那股使命感嗖一下就升上来了。
接过五毛钱, 很有生活经验地塞进棉手套里, 叮嘱一句“要等我一起吃肉啊”,便抱着水壶往外跑。
叶满枝用手肘拐了一下吴大博士, “人家孩子都是去打酱油的,只有咱家有言是给爹妈打啤酒的。”
“人尽其用。”吴峥嵘一边脱军大衣,一边问, “今天怎么回事?家里的午餐肉要过期了?”
叶来芽有囤货的习惯,总是囤一大堆罐头。
偶尔能开一罐解解馋。
今天这一桌有午餐肉凉盘、香煎午餐肉、青椒炒午餐肉,还有个用午餐肉做的什么汤,开销比买鲜肉还高,她能舍得让午餐肉开会,只可能是午餐肉罐头要过期了。
“什么呀,这些罐头的日期都是新鲜的。”叶满枝将她从张厂长那里听来的消息转述给他,掐着腰不服气地说,“每吨的成本怎么能差400块呢?咱们尝尝两款产品有啥区别。”
吴峥嵘望一眼餐桌上的六个盘子,两个汤碗,好笑道:“难怪每道菜都是两份。”
看着还挺热闹的。
“咱好好对比一下配方有啥区别。”
想起配方,她又跑回厨房,将两个罐头盒子拿了出来。
“你帮我看看,这配料表上的内容是不是一样的?”
午餐肉大多是用于出口的,除了友谊商店,很少能在其他商店见到午餐肉。
所以,她从厂技术科买来的这罐梅林火腿午餐肉,配料表是用英文写的,与他们厂出口东德的那种不一样。
吴峥嵘帮她翻译了一下,“猪肉、火腿、淀粉、盐,后面就全是调料了,最后是亚硝酸盐。如果他们的淀粉含量高的话,也可能降低成本。”
夫妻俩推测半天没什么头绪,等到小崽背着一壶啤酒跑回来,终于可以开饭了。
叶满枝夹了两块香煎午餐肉给辛苦跑腿的小朋友,“宝宝,你尝尝这两块肉好吃不,有啥不一样?”
吴玉琢心满意足地把两块肉都吃了,点评道:“都好吃呀,这块肉的油多一点。”
叶满枝:“……”
那是她总不下厨手生,倒油倒多了。
她自己将每道菜都尝了一遍,真没吃出太大的区别。
午餐肉是用于出口的,国际友人对罐头的品质要求很高。
当初往苏联出口原汁猪肉罐头的时候,他们那边特意派了一个专家来厂里指导。
要是卫生条件和产品质量不过关,人家会直接拒收。
所以,食品进出口总公司对产品质量把关非常严格,如果梅林调整配方,降低了猪肉含量,在总公司那边就无法过关。
国内现有的这些食品厂,生产的午餐肉罐头品质应该是差不多的。
吴峥嵘帮她把酒杯满上,问:“你不是说人家有原料基地么,会不会是人家的猪肉比你们厂的便宜?”
“不太可能。”
提起这个,叶满枝就有话聊了。
她刚去工业厅工作,就负责食品工业的业务。
大部分食品原料的价格她心里都有一本账,以至于有时候去商店买东西,觉得零售价与收购价、批发价相差太多,她就舍不得花钱了。
“咱国家实行的是生猪统一派养、派购政策,批发价、零售价都有统一牌价,收购价可能会根据供应情况有些波动,但要波动是全国一起波动的。”
叶满枝在吴大博士的知识盲区畅游,“我们厂也有养殖基地,养了不少大肥猪,但是养猪场是单独核算单位,食品厂从养猪场拉生猪的时候要做账。从其他养猪场收购生猪是多少钱,在这里还是多少钱,原料基地只是保证了原料的持续供应,对原料价格没影响。”
在生猪价格这一块儿,只可能存在地区之间的价格差异。
但上海那种大城市的物价有时会比其他地区高一点,人家的生猪采购价很可能比他们的还贵呢!
思及此,叶满枝心里更沉重了。
人家的生猪收购价可能更高,每吨的成本竟然还能降低400块!
差距到底在哪里啊?
吴玉琢大口吃肉,还不忘竖着耳朵听爸爸妈妈谈话。
等她吃饱喝足以后,给大人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妈妈,你是不是被骗啦?唐小军就总撒谎,还骗我的橘子糖吃。”
叶满枝:“……”
“有言说得在理,小叶厂长你别听风就是雨了,张厂长的情报很可能不准确,你先想办法确认一下吧。”吴峥嵘接受了这个结论,又看向小会计,“跟我说说,唐小军是怎么骗你的?你又是怎么上当受骗的?”
叶满枝:“……”
*
这种事确实得找人确认一下。
但她要是直接跟人家厂领导打听成本价,那就显得太没分寸了。
翌日去了厂里,她一进门就对秘书室里的周如意说:“如意,你帮我查一查最近半年,华东那边开过哪些跟罐头食品有关的大型会议,省市或厂际竞赛也可以,要有上海参加的。”
厂办每天都要制作剪报,凡是与食品行业有关的报道,都会搜集起来。
周如意去厂办借来几套剪报本翻看,没多久就进去汇报说:“上个月华东三省一市举办了食品和副食品会议,上海的几家工厂也参加了。”
叶满枝对着那篇报道研究了好半晌,又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然后与周如意轮番给上海义民二厂的罗健民拨电话。
两个小时后,这通长途电话总算是接通了。
罗健民接到叶满枝的电话时,既意外又有点不自在。
当初叶满枝代表滨江第一食品厂与他们谈合作,还说过市里可能让义民二厂与梅林厂合并的话。
结果双方的合作没谈成,叶满枝的话却应验了。
三个月前,义民二厂的罐头设备和技术工人一起并入了梅林厂。
他也来梅林厂当了副厂长。
叶满枝握着听筒,用那种在谁听来都很热情愉悦,喜气洋洋的语调说:“罗厂长,好久不见!马上就要过年了,我提前给你拜个早年!过年好啊!”
罗健民回以爽朗大笑,“好好好,叶厂长,也祝你新年好!”
他的目光下意识转到桌面的台历上,距离春节还有十多天,滨江人居然这么早就开始拜年了?
他将其归结为地域差异,习俗不同,亲切地与远方的朋友寒暄起来。
叶满枝笑着说了一串吉利话,转而切入正题道:“罗厂长,来梅林厂好几个月了,怎么样,还适应吧?”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罗健民也语调高昂地说:“虽然换了办公室,但干的还是熟悉的工作,没什么不适应的!”
“那就好那就好,梅林厂本就是行业标杆,这次与义民二厂合并,更是强强联合,发展平台更广阔了。”叶满枝奉承道,“罗厂长,上个月你们三省一市开食品会议,我在滨江也关注了。梅林厂真是厉害啊,每吨午餐肉的成本居然能控制在两千块以内!让我们其他食品厂真是惭愧,这成绩我们拍马也赶不上呀。”
罗健民习惯性地谦虚:“大家都是相互学习,取长补短的,在其他指标上,我们还得多跟兄弟单位切磋交流。”
行业内部的消息都是互通的,华东三省一市的食品和副食品会议规模很大。
当时很多报纸都报道过。
滨江那边能注意到也属正常,就是不知哪家报社这么不懂规矩,怎么把成本价也报出去了?
他眉心微蹙,想跟叶厂长打听一下,她关注的是哪家的新闻报道。
叶满枝却重新将话题扯到了拜年上,没讲几句就哎呀一声说:“罗厂长,厂里要求我们打长途电话不能超过三分钟。我今天只是提前拜个早年,关心一下你在新单位的工作……”
她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不等对面跟她打听什么,啪嗒一下将电话挂了。
罗健民瞅瞅听筒,腹诽滨江厂奇怪。
说它会控制成本吧,这叶副厂长居然打长途电话拜年!
说它不会控制吧,人家只能打三分钟……
他摇摇头放下了电话,而滨江这边的叶满枝已经在办公室里转圈圈了。
完蛋了!
人家厂的午餐肉成本竟然真的是每吨2000块!
这怎么可能呢?
自家这400块多在哪里了?
叶满枝穿上军大衣,戴上围巾帽子,往生产午餐肉的四车间跑了一趟。
与其他车间不同,肉罐头的生产没有季节性。
只要有订单,一年四季都能开工。